裴鈞直起身來,薑越已然徑自搬了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低頭打開木匣取藥瓶。
“案子還在審?”裴鈞輕聲問他,“裴妍怎麼樣了?”
薑越歎息點點頭,“人還在審,崔尚書走不開,我就讓泰王換了我下來,好先來與你說一聲:眼下正在審瑞王的侍衛,你姐姐已審過了,今夜應是不會再提訊了。”
他說著,手下已把需要的藥和紗布都擺在了裴鈞大腿邊的被麵上,忽而坦然向裴鈞伸出手,抬眉看來。裴鈞稍稍一愣,才想起他說換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左手遞給他。
薑越握住他小臂掀起衣袖來,將裹好的紗布一層層慢慢揭開,繼續道:“刑部拿湯喂了兔子,兔子死了,湯是有毒的。王太醫他們驗了王妃手裏的藥粉,”薑越說到此處,抬頭略帶不安地看了裴鈞一眼,才道:“那藥粉是無毒的,可卻是——”
“避子藥,浣花草。”裴鈞壓低聲音接了他的話,煩悶地一歎,“我都知道了。”想了想,他迎上薑越的目光道:“過年前給裴妍診脈的太醫,是我叫去的,吳太醫。”
薑越聞言頓下的動作,眼神一搖:“那是你讓他——”
“不,避子湯的事並非我授意,是裴妍不想再給瑞王生孩子,才買通了太醫給她開的。那太醫收了錢自然怕我知道,便也瞞著我,我是方才去找他才問清楚的……”裴鈞鎖起眉頭,疲憊又心煩地絮絮起來:“我隻是想知道他們娘兒倆近況,這才叫了個太醫去替他們診脈,若我那時沒這麼多事,眼下裴妍說不定——”
“說不定還在瑞王府受苦。”薑越陡然出聲。
裴鈞倏地抬頭看去,卻見薑越已又低下頭了,眼梢長睫的尾羽投下一絲影子,眨動間仿似燕子扇了扇翅膀,靜謐而快。
帳中忽而沉默,裴鈞看著薑越取下血汙的紗布放在一旁,又從木匣中取出一把仙鶴模樣的小鐵剪來,將嶄新的紗棉比照傷口剪作同等大小的三塊,又拿出一瓶和晨間全然不同的藥來,沉聲道:“這藥加了些天竺葵粉。”
見裴鈞目露疑惑,他便又加了句:“天竺葵能止疼。”
“……你新找的?”裴鈞看著他揭開瓶塞倒出藥膏來,忽而發覺他這一整套東西都不再是早上用過的。
可薑越隻淡淡應了一聲,沒多說話,接著就抬手將三塊上了藥的紗棉疊好敷去他手臂,又拿出新的紗布長卷來替他包好,這才放下他袖子撫平了褶皺,周全地將用過的剪子紗棉重新收回木匣。
“藥換好了,”他拿起木匣要站起來,“那我就先回去——”
“薑越。”裴鈞忽然起手按住他手腕,看了眼他手裏的匣子,“我傷的是左手,要不你把藥留下,我自己也能上的。”
薑越起身的勢頭被止住,坐回椅中看向裴鈞,把手腕慢慢掙出來道:“不必了,近來多事之秋,我留著藥也有備無患。”
“你還想著受傷呢?”裴鈞唇角溢出個短暫的笑來,卻也知道薑越此言雖不真,卻也不假。
薑越見他沒了話,又起身要走,卻被裴鈞再一次按下來:“薑越,你等等。”
薑越又被按回椅子上,不由在裴鈞探究的眼神下,微微扭頭避開了視線。
“薑越?”裴鈞偏頭追到他目光下,稍稍睜大眼逗他:“晉王爺?”
薑越垂眼睨向他,卻不料裴鈞忽而向他一笑,寬慰他道:“好了,你別自責了。”
薑越聞言愣了愣,下瞬又轉過臉去,低頭沒說話。
“你那侄子的年紀比你還大呢,他打了裴妍是他有毛病,同你沒幹係。”裴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引他目色微動地再度看過來,這才慢慢再說了一次:“你別想了,薑越,這不幹你的事。”
薑越看了他一會兒,忽而道:“之前煊兒在路上叫你救他母妃,實則我也聽到了……如若那時我就——”
“我老早派了太醫去瞧出了裴妍挨打都沒能救她,你那時候就算在意了又能做什麼?徑直把你那大個兒侄子揍一頓不成?”裴鈞無實意地笑了笑,見薑越終於沒有要避出去的意思,這才從他腕上慢慢收回手來,略有蒼涼地歎了一聲道:“薑越,你眼下或許還不能明白……有些事兒它真他娘是命,命裏合該發生的,人躲得開這個,也躲不開那個,裴妍這事兒也一樣。如今此事出了,你姓薑,卻還能想著幫她脫罪,我已經謝謝你了。”
薑越搖了頭,垂眼道:“是薑家對不住你們,對裴將軍當年之事,你姐姐之事……都是。”
——那我上輩子也算是了,還真是一家都栽在你們姓薑的手裏。裴鈞心中一哂,咧了咧嘴角,跟薑越說起他之後的打算:“我明日會讓吳太醫去作證,說王妃尋藥隻是為了避子,從未對瑞王起過殺心。”
“我料你也會。”薑越低低地笑起來,“朝中總說‘守法莫如張、破法唯有裴’,裴大人這是又要把法理玩上一玩了……你這是想先給王妃換個罪名?”
“不錯。”裴鈞直覺與這人說話頗省事,便略有欣賞地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刑律裏謀殺皇族等同謀逆,若是淪為嫌犯,在舉證上無需三司證明嫌犯有罪,卻要嫌犯證明自己無罪——這於裴妍此案的勝算極少,如若罪名坐實,判刑就是個死,可若將罪名換為避子就不一樣了……”
“謀逆是國法來判,避子卻遵皇族家規。”薑越點點頭,“此罪就算坐實,你姐姐也未必就不能活下來,隻要拖回京城,四方人脈一周轉,不定就會有轉機,可怕就怕在——”
“禦史台。”裴鈞靜靜吐出這三個字,此時聽聞裏側的小外甥夢囈一句,不由回頭,又給孩子掖了掖被子,“有禦史台在,就有張家在,有張家在……換罪而議就並非易事了,他們把控的證詞和證據都太嚴苛,若是拖回京城,張嶺又定會插手,則不一定會比回京前解決了好。”
薑越道:“裴鈞,張嶺也是你師父,你私下去見他一麵,他未嚐不會——”
“別想了,他是一定不會留情的。”裴鈞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瞥他一眼,“就算是我裴鈞下了死牢被人指做謀逆,他也一定是會秉公辦理、毫不徇私的,怕還要為了鏟除我這奸佞歡欣鼓舞呢……張家人就是把木算盤,珠子都是鐵打的,沒心,無情,他這樣的人,你還指望他同情裴妍?”
他的口氣太肯定,讓薑越疑惑地微微皺眉,卻還是先想辦法道:“那我明日去問問張三,若他鬆口,此事或然能速戰速決。”
“聽說蔡颺今日也坐鎮禦史台那邊兒了?”裴鈞問,“他怕是真該急了。”
薑越笑道:“他們蔡家日後的天子都駕崩了,他能不急麼?不過今日是初審,他做不了什麼,便聽了會兒審訊就出去了。我的人瞧見他去找了秋源智,最後悻悻出來,想是又提了何事叫秋源智拒了。”
聽見仇人這麼喪氣,裴鈞心情竟也好了一絲,隻道:“所以狩獵完了,咱們回京就又有個危險了。”
薑越嗯了一聲,“出了這般大事,蔡延絕不會再坐視不理,到時候便又有我們忙的了。”說到這兒,他倒也歎口氣寬慰裴鈞一句:“你別多想,我們先救你姐姐吧。”
“我是救姐姐,你又為什麼?”裴鈞扭頭問他,“薑越,你姓薑啊。”
薑越神色不動,漠然道:“瑞王不死也要助蔡氏篡位,他不當自己姓薑,我也當沒有這個侄子,又何必還要向著他?”
“嘖嘖,好狠心的叔叔呀。”裴鈞眯起眼來笑他,“可你怎麼就對煊兒這侄孫這麼好呢?還給他送玉鈴鐺,叫他日日都隨身帶著。”
“……玉鈴鐺?”薑越稍稍一頓,片刻才想起來,“哦……你是說魂鈴啊。”
“魂鈴?”裴鈞微微從床沿坐直了。
薑越點點頭,目色在燭燈下柔和地望向被中薑煊熟睡的小臉,笑了笑,“去年我從赫哲領兵回朝的路上,恰遇了一隊行法的巫師,他們奉來了好些這樣的鈴鐺,說是給小孩兒帶上能驅邪護魂的,我就留下一些,回京給宗室的侄孫輩小孩兒都送了……卻不想隻有個煊兒是一直帶著。”
“那小笛子呢?”裴鈞問,“那總該是你特地送的了。”
“誰說是我送的。”薑越更有些無奈地笑了,“那物是煊兒從我這兒搶的,倒不是什麼小笛子,而是幾年前我在關外領兵的時候,一個牧羊的孩子削好送我的羊哨,後來那孩子被突襲的夷兵擄走,三日後被開膛破肚掛在城門上……我後來就一直留著那哨子,不想去年秋天宮裏吃宴卻被煊兒看見,直說喜歡,捉著就不鬆手了,叔公叔公地一直叫,我沒了法子,這才依了他拿去。”
裴鈞全未料到這小笛子竟有如此來頭,此時聽完,連忙從袖口裏翻出來遞給薑越:“那你還是趕緊拿回去罷,這孩子太不懂事兒了,往後我得好好兒罵他。”
薑越見他拿出小笛子,有些詫異,看著他手心一會兒,卻忽而抬手將他手指再卷回去,再度失笑道:“煊兒有沒有叫你別將這笛子送人?”
裴鈞嘶了一聲,“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是我讓他別送人的。”薑越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向裴鈞噓了一聲,再看了被中的薑煊一眼,壓低聲道:“我告訴他此物珍貴,他定要好好保護,若是送了別人叫我發現,我就再也不給他好東西了。”
“哦……”裴鈞恍然大悟,“原來他是真覺得這笛子寶貴才給我的,所以又問我還能不能退給他。”
薑越聽得好笑,搖頭歎道:“煊兒這孩子鬼精著呢,你往後再來慢慢領教罷。”
裴鈞回頭看向被窩裏的小孩兒,又垂眼看看手裏的笛子,低聲歎:“怕是等他娘出來了,我這舅舅就又該退避三舍,想領教也隻能去夢裏了。”
薑越目光落在他背影上,問:“裴鈞,你與你姐姐當年……究竟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