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將薑煊帶回營帳托給了方明玨,便再去見了見裴妍,將案子轉入公法之事告訴了她,說回京後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沒想過能輕易脫罪,心底卻不是不盼著能出去和兒子團聚的,此時聽裴鈞說事態更嚴峻,滿心的懸念便無疑又被絕望填滿,沉頓一時,終於頹坐在床榻邊,抬手無力地捂住了臉,幾息過去,指後便傳出無言而壓抑的嗚咽。
這像極了一隻自舐傷口卻無法承受劇痛的母獸,終於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獨地低嗥出來。
裴鈞隻覺這樣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沒見過裴妍服軟,可今生獨獨還魂數月,卻已幾度目睹裴妍紅眼落淚,至今更是絕然哀惶,這叫他心底一時似亂麻俱繞、疼如穿絲,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萬分生疏地抬起手來,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卻忽感手下纖瘦的肩頭愈發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試著輕拍她,下刻遲疑地皺眉喚她名字,勸她不哭,卻隻覺這一刻柔弱隱忍卻終於藏不住哀戚的裴妍,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極小的時候——想起裴妍十一二歲時,曾領他一同走在西峽山中的夜路裏。
那時林間陰黑、走獸窸窣,周遭樹影高大好似可怖厲鬼,而裴妍顫著右手提一盞火苗微弱的舊燈,雖走得步步驚怕,卻依舊拿左手把他這弟弟護在身後,不時還回頭道:
“別怕,姐姐在的。”
這話如今想來,卻唯獨讓裴鈞發悶。
他跪地直身將裴妍攬在肩上,慢慢拍拂、輕噓作撫,片刻後才聽見裴妍低啞的哭音從他肩頭的細錦裏輕微透出,是破碎又無助地問他:“怎麼會這樣,裴鈞……怎麼就會變成這樣……”
裴鈞捧起她臉來將她淚水擦去,可裴妍的淚水卻很快再度從雙眼湧出,霎時就盈滿他指間:
“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煊兒了?”
裴鈞拾起袖口替她拭淚,凝眉道:“不會的,你別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靜,裴鈞便從帳中退出來,與蕭臨簡言了幾句情況,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屍檢中可會有線索,卻見馮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屍身的小帳裏,手裏拿著繩尺,想是守軍已從附近鎮上運來了暫用的棺木,而他正是來等著屍檢完畢替瑞王裝殮的。
因隨行並無仵作,而案情又足夠重大,故驗屍的就是刑部尚書崔宇本人。裴鈞進去的時候,崔宇正割著案台上瑞王爺的肚子,叫邊兒上的馮己如全然不敢抬頭,此時見裴鈞來了便直如獲救,躬身迎上來就將手中一封文書遞給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經備好了,這是昨夜裏哈靈族送來的公函,說是今日宴上要議的,您快瞧瞧罷。”
“既然你都瞧過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罷。”裴鈞隻瞥了一眼那文書上的金漆燙印,便推還給他,“此處瑞王喪儀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隨各部行獵,你也陪著就是,不必同我報備了。”
馮己如趕忙接過文書哎哎應了,又匆匆跟裴鈞說了說棺木與用度的備辦,便低念著“阿彌陀佛”轉頭逃出帳去。這引崔宇從屍檢中抬頭看了一眼,雙目便在蒙著口鼻的白布邊沿露出絲厭煩的神色,卻沒說話,隻又扭頭對裴鈞稍稍示意,讓他過去看看。
屍檢到頭來,不過就是反複確認瑞王死於砒霜,別無他由,可砒霜這毒又太平常,並不算做個特殊的線索,於是崔宇便也歎息簽印,將瑞王屍身移交禮部備辦喪儀,同時也結了屍檢,命人謄寫三份,一份由大理寺過目再呈給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約送給晉王爺薑越。
此時是午後,待裴鈞指點著官兵按禮製將瑞王裝了棺,又就著公事大帳中的筆墨簡要寫好禮部的文牘,出帳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沒有了屍臭壓抑,隻剩了凜冽的清寒,他與崔宇一起站在大帳前的空地裏,正緩神想著那王侯將相寶重千金,死後卻依舊腐朽凋爛化為骸骨,歎息間,忽聽身邊崔宇遠望一時,慢慢說了句:
“子羽,這次的事情,我總有很不好的感覺。”
裴鈞右手揉捏著左手放鬆,倦然看他一眼:“什麼感覺?”
崔宇搖頭沉吟片刻,隻短促道:“不知道,總之不太妙。”
這時他目光看向不遠,逆光微眯了眼睛,發現了什麼,便衝裴鈞揚揚下巴:“瞧,皇上行獵的人馬回了。”
裴鈞順他這話抬頭去看,隻見營地半人高的柵欄外,還真是一隊狩獵人馬隨同聖駕回營了。
被官員武將簇擁起來的少帝薑湛正戴著灰貂帽,圍著狐皮鶴氅,騎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碩馬駒上,執了韁繩緩緩引馬踱進了營場。一日快盡的黃昏暖光下,薑湛漫不經心地四下看顧著,竟也遙遙看見裴鈞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帳外,一時便抬手勒馬停住,偏頭向這邊打量了一會兒,見裴鈞二人並未走動,便低頭喚來個侍衛吩咐。
沒一會兒,那侍衛便噠噠跑到裴鈞麵前,彎腰恭請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獵有得,特請您陪席禦膳,一同嚐嚐野味。”
裴鈞聽言與崔宇對過一眼,隻好暫別,心下一邊計較著薑湛此舉的用意,一邊也跟著那侍衛走到薑湛馬邊上,見過禮,便仰頭看向薑湛笑問:“聽說皇上獵著東西了?”
“不過射中隻雪兔,今晚叫他們烤了吃罷。”薑湛答得清淡,隻平常地向裴鈞伸出手來,眼見是要裴鈞扶他下馬。
天子遞手讓扶,是種親昵而隨和的姿態,更是對臣子的信任和榮寵,可在這種種證據皆指向裴鈞親姐殺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著裴鈞被其波及的時候,薑湛作出這一舉動,卻更是一種風向極為明確的暗示。
周圍隨行的官員武將驚疑相覷,不敢發一言,但此時此刻,卻無不對皇上庇護裴鈞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鈞在周遭若有若無的嫉羨目光中抬手扶住薑湛小臂,引薑湛翻身離鞍、甩鐙下馬,而薑湛穩穩立在雪地上了,卻還繼續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當累了,便隨朕走走罷。”
他身後一幹臣子立時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鈞道了聲好,便與他相隨左右一起走回了營帳,一路上二人間卻並未說話。
薑湛的帳中依舊生著格外暖熱的爐火,裴鈞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時,正見帳子東麵的禦案上擺著個鏤花的木製函盒。這種函盒他過去在鴻臚寺做行人的時候常見,是用於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約公文的。
——莫非部族間又與朝廷有了新約?
他正要出聲問薑湛,卻聽薑湛隔著屏風先道:“裴鈞,聽說今晨有個太醫供認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後傳來衣料窸窣聲,薑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颺和晉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審的折子也遞來朕這兒了。”接著他穿著絲綿的常服披袍從屏後走出,抬手將胡黎揮退出帳去,雙眼看向裴鈞道:“上麵律法寫得太明白,朕隻得準。”
裴鈞早料到此事,便隻點頭道:“是,皇上做得很對。”
這時帳簾已從外麵挑起,是雜役魚貫將晚膳一一端進來放在桌上。薑湛坐到桌邊,對裴鈞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過絕不會牽連你的,回京後,朕也會警告蔡延離你遠——”
“你覺得我姐姐當真殺了瑞王?”裴鈞聽出些不對味兒了,忽而便抬頭看入他眼裏,笑意漸漸收起來,“薑湛,眼下還沒判呢。”
可薑湛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緩緩道:“沒關係的,裴鈞,朕說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殺了瑞王,朕也絕不會怪罪她。瑞王毆妻之事簡直丟盡皇族顏麵,他就算活著也永遠都是蔡氏放在薑家的棋,往後總會壞我們的事,倒還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舉,也算是誤打誤撞幫我們一把了。”
他說到此處,口氣愈發關切了:“朕知道,你雖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濃於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認罪被判了,朕就尋人去牢裏換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時你給她安排個新名新處,送她出京再別回來,如此無人問津也能安閑一世,朕絕不過問。”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憑什麼要認?”裴鈞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緊他手腕,“難道隻有皇族顏麵是顏麵,我裴家的顏麵就不是顏麵了?難道我父赫赫功名戰死沙場,忠義之後就隻得忤逆叛朝的下場?難道瑞王毆妻揍子終遭報應,我姐姐受他打罵十年,卻還要拿後半輩子名聲給他陪葬不成?……認罪?她有什麼罪!”
“——就算你姐姐沒有殺瑞王,可她嫁與皇族卻服毒避子的罪卻是鐵證如山。”薑湛的臉色因他此言而漸漸冷下,掙動了手腕卻掙不開裴鈞的手指,便隱忍到一列送湯的雜役出去後,才繼續開口說:“況你從前也說過,罪與無罪在這世上根本就不緊要,緊要的隻是一個結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結果,於我們也是好的結果,有了這結果,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話叫裴鈞握他手腕的力道頓時一鬆,“你說什麼——”
“裴鈞,我們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麼?可卻隻因蔡家在側,便屢屢不能借由遂願,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隻要死得與我們沒什麼幹係,那他是誰殺的又有什麼區別?我們不過是需要人來頂了這殺瑞王的罪罷了,而你姐姐受他打罵數年殺了他也是合了機緣——況朕又沒有真要她死,朕說了會護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為何要這般生氣?”薑湛似乎費解他怎麼就不懂這道理,此時已擰起細眉端詳起他來,繼續語重心長道:“蔡家在皇族裏的大棋除了,往後我們行事都更順遂一點,待你姐姐認罪伏了法,也再不會成為我們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們就可以……”
——拖累?頂罪?送走?
——是誰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緊?
薑湛還在徐徐說著,可裴鈞卻一時忽覺似狂風灌耳、驚雷劈頂,直叫他耳中聽進的那些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把把鈍鏽鋒刃的鍘刀,就如同前世殺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樣,卻並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們隻是沒完沒了地往他頸間粗礪地割著,磨著,而拿刀的薑湛卻依舊語重心長、理據萬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臉容,嫣紅又絕美的雙唇,平靜而認真地向他解釋著:犧牲換來的,是皇權穩固,而皇權隻是需要一個人去死。
這很值得了。
此時此刻,裴鈞被他輕輕握住的右掌幾乎已可再度感到鑽心的劇痛,這引他終於不可抑製地從喉頭擠出那個他再世為人以來,從不敢去細想深思的問題:
“薑湛,那這次——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當如何?”
薑湛聽了,幾乎立即就搖頭道:“裴鈞,我怎麼會舍得是你——”
“你又怎麼會不舍!”裴鈞陡然提聲站起,喉間終於因這一吼而真實地陣痛起來,卻依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裴鈞入朝多年為你付出至今、舍命數度,你卻用鄧準來窺視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為了朝廷屍骨藏沙、至今未還,姐姐為你薑家生兒育女卻遭受毒打,你卻理所當然覺得她是個殺夫忤逆的悍婦——你今日招我前來,難道就隻是要我由她認罪?難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我們好才說這一番,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我!”薑湛被他這話氣得臉色發紅,起身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將一桌珍饈瓷碟都震得輕響,又轉身幾步向東,抬手便將那禦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鈞麵前,叫那盒中燙有金漆的卷軸公文掉落出來,一直骨碌碌地滾到裴鈞腳邊來,撞停了,才因回滾而展開了一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