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裴鈞聽見雞叫醒來的時候,睜眼隻見他外甥薑煊正睡得一雙腳丫橫在他胸口上,隻差沒把腳趾頭塞他嘴裏——
也不知是不是夢裏把他這舅舅當成虎給打了。
裴鈞把他捉起來穿好了衣裳,見他依舊迷瞪著眼睛偏偏倒倒的,忽然想起這孩子昨晚哄他先睡的情形,不禁一時失笑,抬手揉了把他亂似雞窩的小腦袋,起身出帳去叫了個老媽子來,替這娃娃重新篦頭束了發,待洗漱好了,就拉去夥夫營跟著各部文官一道吃了些菜粥,然後才又牽著他小手,帶他慢慢往裴妍那兒走。
時候還很早,山穀間晨光剛起,營地外圍場的林子還籠著些未散盡的寒霧,可當裴鈞拉著薑煊走到西北角裴妍帳外時,卻已遠遠看見空地上正站著一銀一白兩道人影。
銀的是穿著步兵鎧甲的蕭臨,可白的,卻竟是一襲雪貂的晉王爺薑越——也不知怎會一大早就立在那兒。
此時蕭臨正捧腹大笑著,像是說了什麼樂事,叫一旁薑越也跟著他笑,二人竟似非常熟絡。
裴鈞從未見過薑越笑得這般開懷而毫無防備,正疑惑著蕭臨是何時與薑越如此相熟的,再抬眼時,卻見薑越還抬手拍了拍蕭臨肩頭,連連笑勸他:“別說了,這話傳去你爹那兒可了不得。”
這叫裴鈞連眉頭都挑起來,還沒待覺出心裏是個什麼滋味兒,他身邊薑煊已丟開他手就往薑越跑去,一路高呼:“叔公抱!要叔公抱!”
那廂薑越聽見侄孫大叫,竟真蹲下來叫薑煊撲了個滿懷摟住脖子。他此時才看見裴鈞慢慢踏雪走來,臉上因蕭臨而起的笑意就即刻斂起一些,隻向裴鈞淡淡點過頭,便垂眸輕聲問懷裏的薑煊吃飯沒有。
薑煊連忙說:“舅舅帶我喝了菜粥呢,叔公吃了嗎?”
薑越摸摸他腦袋笑:“叔公還沒吃,這是先給煊兒帶東西來了。”
說著,薑越的手從袍下伸出來,將一個小小的食盒放在薑煊手中,薑煊打開一看,隻見當中是和昨日一樣的肉幹兒,開心得直叫:“叔公真好!這肉幹兒可好吃!”
薑越揉揉他臉蛋站起來,“煊兒喜歡就好。”
豈知薑煊忽而拉著他手問:“那舅舅也喜歡肉幹兒,舅舅也能吃嗎?”
裴鈞捂他嘴巴已來不及了,立時覺得臉熱起來,卻見薑越目光與他相會一時,垂眸失笑道:“自然能。”
於是薑煊便把食盒獻寶似的捧到裴鈞麵前,塞進他手裏,語重心長道:“舅舅,今天就沒人和你搶肉幹兒了,這都是舅舅一個人的。”說罷還有模有樣地拍了拍裴鈞的手背。
這氣得裴鈞反手就掐了這娃娃臉蛋兒:““誰搶肉幹兒了,就你話多,還不快進去看你娘!”
薑煊被唬得搖著腦袋掙脫他手,邁了小腿就奔進帳子去看裴妍了,此時裴鈞再抬頭去看薑越,隻見薑越正抬手掩笑,低了頭並未說話。
倒是一旁蕭臨見裴鈞沒跟著薑煊,怪了:“你怎麼不進去?”
裴鈞走去他和薑越中間道:“我都能猜到裴妍第一句話該說什麼了,進去討罵呀?”
蕭臨瞪著他問:“她會罵你什麼?”
裴鈞聽言,抬了眉就學著裴妍神態,一句溫和一句嚴厲道:“煊兒今早吃什麼啦?——裴鈞!你怎麼隻喂孩子吃菜粥呢?”
他眉眼跟裴妍本就三分相似,這一學裴妍高眉冷眼的樣子更是活靈活現,叫蕭臨一時忍俊不禁,要笑,卻又想到裴妍此時身陷牢獄不可脫身,便又笑不出來了,念及舊日情誼,不免也時隔久遠地抬手拍了拍裴鈞肩頭,寬慰他一句:““往後讓她自己出來帶孩子就是了,你也別多想了。”
裴鈞皺眉歎氣應了一聲,這時看了眼身邊的薑越,想起問了句:“晉王爺,您和蕭臨挺熟啊?”
薑越點頭笑道:“不錯。當年孤第一次隨軍去了北疆,正遇上邊防吃緊,朝廷就抽調了關西軍救援,那正好是蕭老將軍部下,蕭臨便也在營中,曾與孤並肩作戰七八月,算是同袍戰友了。”
“您還別說,”蕭臨笑著接他道,“王爺您別看裴鈞現在這文官樣兒,實則他當年本也要考武舉的,要不是他娘不許他參軍,他就跟我一塊兒拜到我爹帳下了,那咱們指不定能一起上戰場呢,他還做什麼少傅啊……”
蕭臨本隻是順口一說,可這話卻叫裴鈞不禁一怔,倏地便真由此回想到當初,隻覺一切也誠然如蕭臨所講——要是他當年沒有入青雲監考學,而是依然和蕭臨一起考了武舉、參了軍,那大約之後裴妍嫁人的事兒不會發生,他醉酒扒了蕭臨褲子的事兒不會發生,和薑越彼此猜忌、暗中作對的事兒不會發生,從翰林點去禦前侍讀的事兒也不會發生,那之後的一切一切顧此失彼或荒唐終了的……就都不會發生了。
原來不知時從不覺,命運竟在漫漫來路上有如此多暗藏迷雲的岔口,一旦選了一路往後走了,或然要到很久之後才會知道那岔口分割的是怎樣千差萬別的際遇,而到那時,人卻是沒有機會去重來一次的……
一旁薑越正聽蕭臨繼續說道起剛參軍的事情,此時卻見裴鈞久久不語,不免眉頭就輕蹙起來,先止了蕭臨,問裴鈞道:“裴大人可是還憂心王妃?”
裴鈞回過神來,見薑越正一臉關注地看著自己,忽覺心下一突,趕忙扯出個笑來:“憂心歸憂心,一切後事卻要等回京才可應對,是故,急也不是個辦法了。”
“不錯,”薑越淡淡寬慰他道,“且覆水無收、奔馬難回,過去之事掛心也無用……你便多往後看看罷。好的都在後頭,隻要人還在,又有什麼不可改?”
這話本是說裴妍的,可叫裴鈞這再世之人聽來,卻又有些不同的意味。一時裴鈞看向薑越,正巧見薑越也正看向他,那目光依舊是坦然而澄澈的,一如薑越長時以來的每一次回望般,不夾雜任何一絲敷衍的安慰和過度的勉勵,隻像是陳述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道理。
這樣的薑越講出這樣的話來,忽而叫裴鈞感到安心至極,此時正要出言感激一二,卻不料守軍竟已跑來叫薑越前去準備行獵之事。
他這才想起昨夜方明玨說薑越是一早就要隨行去圍場的,說不定一日到暮都不得遇見。
——所以,薑越應是特意抽了早膳的時間,又怕貿然去帳裏會像昨夜般窘迫,才專程一早來此等著他和薑煊的。
“那我先過去了。”薑越匆匆回眼與裴鈞別過,再叮囑了裴鈞切勿拉弓騎馬,見裴鈞認真應了,這才跟著守軍走了。
一旁蕭臨聽見這話,立馬狐疑地湊到裴鈞跟前兒:“你怎麼就不能拉弓騎馬了?你腰不行了?”
“去!你才腰不行了!”裴鈞一把就將他推開,於此也不能解釋,便隻抬眼繼續追送著薑越背影漸行漸遠,皺眉思慮間,卻聽身旁蕭臨又嘀咕一句:
“嘖,你同晉王爺竟也有好好兒說話的一日,我看這天怕是要下紅雨了……”
可裴鈞聽言,此時卻是想:
若要叫蕭臨知道了他眼下對薑越的小心思,那蕭臨大概就不覺得老天是下紅雨了。
他隻怕該要覺得天快塌了。
薑越走後,裴鈞和蕭臨沒說上幾句,主營就又來了雜役請裴鈞回去,說是移送瑞王遺駕的儀仗找齊了,叫他過去瞧著簽印。如此裴鈞免不得要進帳去和裴妍打個招呼,說瑞王的車按製不能同活人一道走,今日就會先行移送回京了,而之後就是喪事,他便也問問裴妍在王府用度上有無要叮囑的。
裴妍靜靜聽他說完,先抬手拍著薑煊後背把孩子推給裴鈞,然後低頭想了一會兒才道:
“我戴了罪,王府裏用度長短便由不得我去置喙了,就都由宗室看著辦罷。想來瑞王府中但聞薑汐一死,應是各房都要打起算盤分他的東西,若你們禮部的……斂葬時候空得出手來,便把薑汐書房裏那幾十個鼻煙壺給他殉了罷。旁的也沒了……他這人瞧不懂個詩書字畫兒的,銀子雖流水一樣花出去,可這幾年最上心的,怕就隻那些個玩意兒了。”
裴鈞把薑煊抱起來,“薑汐都對你這樣了,你還想著給他隨玩意兒,是怕他這輩子還沒荒唐夠啊?”
裴妍歎息看向他:“這人都沒了,我難道還要和他計較身後事麼?”
她扶膝站起來,走去抬手摸摸薑煊的後腦勺,“況且……就算我不要他陰德作保,煊兒卻還是他兒子,這一點心總是要盡的,就當是全了父子情分罷。之後的喪事當還在王府辦,煊兒按製是該回去守靈戴孝的,可王府裏那些個女人……”
“我到時候讓人前後守著煊兒,不會有事兒的。”裴鈞拉起薑煊的手向她揮了揮,“頭七過了我就接煊兒回忠義侯府,家裏有董叔呢,這你總該安心了。”
見裴妍點了頭,他便帶著薑煊轉身出了帳。回去一路上,平日嘰嘰喳喳的薑煊異常安靜,隻摟著他脖子趴在他肩上,也不知小腦瓜裏想著什麼。
待裴鈞回營簽印了瑞王遺駕之事,正碰上閆玉亮和方明玨一道來尋他,說是難得今日得了些小閑,六部的便約了一道去圍場裏轉轉,叫他也一起去。
裴鈞正尋思要帶薑煊去散散心緒,這倒也是趕巧,於是他便帶著孩子收拾了,隨那二人一道出去與狩獵人馬彙合。
時候已是狩獵的第五日,整場冬狩已然過半,營地中央圍起的大塊的冰雪上便堆滿了各路皇親公侯打來的野物,林林總總、大大小小,頗為壯觀。當中的狐狸和貂被剝了皮毛,正有守軍在一旁清算著數目,而割下的鹿肉、羊肉和兔子、雞一類,大約便要留著晚宴吃了,而各處陷阱補來的山鷹和田鼠之類,多數就用來喂喂守軍的狼狗。
這時裴鈞想起薑越昨日曾獵殺黑熊,還有心一看,可抬眼去找了一圈,卻是連隻熊掌都沒找到,一問方明玨才知道,那熊早被薑越分去犒勞各軍了,聽說是做了幾桌子五生盤,叫那些寒苦慣了的將士都開心壞了——可也是要常年行軍的才架得住這麼大補,他們這些文官是沒那福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