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越這話突得裴鈞喉頭一哽就咽下了魚,隻萬幸魚脊刺少,這才沒劃著喉嚨。
此時天地間小雪零星地下著,他們周圍的人正各做各事——七八步外的薑煊正守著方明玨煮魚片兒粥,閆玉亮坐在另側逗娃娃開心,而原本與裴鈞隔火相對的崔宇剛吃完一條魚就被工部拉著要試試冰釣,便隻來得及把手裏鐵叉扔回火邊就走了。
是沒有一個人在看他們。
裴鈞定了定神,嗬出口白氣,隻覺薑越忽而選了眼下說事,時機確然很妙,一扭頭,又見薑越拿著魚看向他的神色是認真而莊重的,坐得也很緊肅端正,不免就更警醒一些,暫且先放下了手裏的魚,再略一作想,便心有準備地點頭道:
“好,你說。”
薑越斂著袖子,彎腰把魚串擱在了火邊回暖,直起身時,又輕聲向裴鈞確認道:“我記得,你說我要什麼都可以。”
裴鈞聽言坐直了些:“是。”
薑越得了這句,與裴鈞對視的神色竟愈見矜重,這叫裴鈞在他清澄透亮的目光下,直覺腔中仿似漸漸擂起了陣陣小鼓,漸漸的,就連一張老臉都些微發熱。
而就在這時,薑越肅然開口了:
“裴鈞,你我二人相識至今,已有十年了。”
這話更叫裴鈞腔中的小鼓擂作了大鼓,哐哐極似陣前備戰,不免連連點頭應是,又聽薑越認真繼續道:“雖初見時,我二人拳腳相對、多有不快,後來更因了朝中局勢而敵對相殺,可如今你我竟能平位相稱、共坐此處,其間機緣無數……實已算是運道之巧。”
他說到此眸色微動,不禁移了眼,望向不遠外臨湖鑿冰的幾人,忽而問:“裴鈞,如今你可信我?”
裴鈞當即道:“我信。”
“好。”薑越細想片刻,仿似終於定心般再度回眼看向了裴鈞,將裴鈞整個人都穩穩鎖在他眸中那一汪雪色湖光裏,盈盈一動,朗然出聲道:
“我想向你要一個人。”
“……好,你說說看。”裴鈞心底的鼓點已愈發急促,乃至喉頭輕咽、耳根發熱,就連袖下的拳頭都緊握起來,腦中正極速作想著稍後該要如何應對——
卻不想此時,薑越清明的目光卻突然轉向了他身後不遠處的閆玉亮,鄭重出聲道:
“我想向你,要吏部侍郎的缺。”
“……”
裴鈞一顆哐啷狂跳的心猛地停了,盯著薑越依然風清雲朗的神色,僵嘴張了張:“吏部……?”
“不錯。”薑越看著閆玉亮的方向,就未察裴鈞神色有異,此時還含笑點頭細說道:“年前吏部侍郎趙鈿被蔡家彈劾後,官職的空缺就至今還未補上,可一旦返朝開印、新政起始,官員課考、核實升降和張嶺那一出‘敢於廢黜’就要先行了,吏部便是重中之重。如此,蔡氏定不會放任侍郎之缺再由你裴黨占下,那你所有的人脈,就都拿不到內閣的票擬,因為蔡氏必然想安插自己的人進去。而若是吏部侍郎被蔡氏占了,那新政之中,六部上下一心的票議就裂了縫,不僅如此,若之後蔡氏再將地方勢力相連其中,便很可能將閆尚書漸漸架空,從而將下屬官員興廢之事直接過與內閣,掌控於蔡延手下——這樣蔡延就更有了法子一一找出六部過往的紕漏,再借張嶺的法度打壓下來……那他光是憑借新政,就可將朝臣黨羽重洗數度,而你們六部之中,怕是沒幾個能安全。”
薑越凝神說到此處,終於看回裴鈞,卻見裴鈞正皺眉盯著他看,不免就停下來:“怎麼,我說錯了?”
“……沒沒沒,沒說錯。”裴鈞連忙回神拿起手裏的魚來,輕咳一聲,“你繼續說,我在聽。”
薑越看著他神情仿似低落了些,不由疑惑:“裴鈞,莫非你心中已有了人選?那我——”
“不是不是,沒有,你別多想。”裴鈞連連否認著,平複著心緒咬了口手裏的魚,隻覺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那原見酥熱的魚皮就已被涼風吹緊,當中魚肉雖還燙著,鮮香口感也半分沒差,可卻一點兒而也不再透出來了。
他回頭向薑越笑了笑:“你就隻想要個吏部侍郎?不要別的?”
“怎麼,”薑越也笑起來,“這個不行?”
“行啊,怎麼不行……可以的,沒問題。”裴鈞絮絮叨叨歎了兩聲,把薑越放在火邊的魚拿起來再度遞給他,順手替他拍了拍膝上的雪渣,“可眼下師兄正和煊兒玩著呢,還是夜裏回營我再去同他商量看看罷。你想填的人是誰?”
薑越接過魚來雙手執著樹枝兩端,手肘支在微開的雙膝上,低頭咬了一口,細嚼慢咽,“關西轉運使李寶鑫。”
“李寶鑫?”裴鈞頓然看向他,“他可是趙太保本家。”
薑越垂眸帶笑,點了點頭:“看來你已把朝中上下能補此職的人都看過一遍了。”
這是自然。裴鈞往他湊近一些,嘖嘖道:“所以晉王爺在趙家也有人哪?哎,從前我可真沒瞧出來……”
薑越卻安之若素,隻睨他一眼:“若都叫你瞧出來了,我豈不早死了八百次。”說著他垂眼見裴鈞此時袍擺近火,便尋常落手替他撈了一把,“你小心——”
“你小心手!”裴鈞眼疾手快捉開他指頭握在手裏,舉到眼前看了看,見沒事便鬆口氣,卻也不立馬放開,隻閑散換了個姿勢坐了,才笑眯眯道:“還好沒燒著你,不然我又該要還人情了。”
薑越一把就抽回手來,沉氣一時方道:“我可沒要你還。”
“別呀。”裴鈞不依了,又偏頭往他跟前兒湊,“薑越,咱們都結了黨,那合該是有來有往、互利互惠才是,哎哎,你還要不要什麼?再說說看?”
他這模樣活像個街角賣菜的,叫薑越狐疑看著他,沒覺出個意思來,正要說話,卻聽他們身後林中的方向忽而傳來叫喊。
薑越回頭,見是泰王正衝薑煊招手:“小煊兒,來!來三叔公這兒!”
那邊薑煊還坐在方明玨膝上,聞聲立即扭頭看向裴鈞來,似乎是慣性地征求裴鈞許可。
裴鈞與薑越對視一眼,點了點頭,薑煊便從方明玨膝上跳下來,一路小跑去了泰王身邊,正見是泰王世子薑熾逮了隻幼年的小麻兔,提了一雙兔耳朵笑嘻嘻地遞在薑煊懷裏:“喏,叔叔給你抓的。”
薑煊哇哇叫著,驚喜接過來緊緊抱住,好珍惜地摸了摸兔子腦袋,脆生生地謝謝他堂叔和叔公,引泰王笑著揉了揉他腦袋,又憐愛地拍拍他後背,這才允他抱著兔子往裴鈞跑回來:“舅舅!七叔公!熾叔叔給我捉了隻小兔子,可乖可乖啦!”
他很快就撲過來,一頭紮進了裴鈞懷裏,把小麻兔舉在裴鈞眼前晃悠,“舅舅,你看你看,我有小兔子了。”
裴鈞隻見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蹬腿往他臉上懟,皺眉就提了兔耳朵,待拿開端詳了這小兔一陣,便佯作考量道:“這兔子看起來倒挺好吃,要不咱烤了罷?”
這嚇得薑煊小臉兒都一白,連忙搶過兔子就一腳踢在他腿骨上,大叫起來:“不許不許!不許吃我的兔子!”
旁邊薑越好笑地把薑煊攬過去護在懷裏,無奈看裴鈞一眼:“你嚇他作甚?”
裴鈞一邊拍著被薑煊踢髒的褲腿一邊笑:“你瞧他急起來那小模樣兒,怪可樂的,我逗逗他罷了,誰還真要吃他隻兔子啊。”
薑煊摟著懷裏的小兔子,躲在薑越胳膊裏瞪他:“大壞鬼!”
裴鈞被他這模樣逗笑,心知再逗這娃娃怕真要生氣了,便扭頭不言,隻繼續吃完了手裏的魚。
過了會兒,鍋裏的粳米煮開了,方明玨下了魚片兒盛了兩碗粥過來,一碗給了薑越,而裴鈞正伸手要拿另一碗,卻被方明玨一巴掌就扇開了指頭:“去,你別跟這兒犯上作亂啊,我這碗是孝敬咱們世子殿下的。”
裴鈞瞪著他:“那我的呢?”
方明玨衝後麵一努嘴,“要吃自個兒盛去,沒長手啊你?”
裴鈞嘖嘖兩聲,看薑煊抱著兔子不撒手也沒法拿粥,便也不急著起身了,先道:“煊兒,舅舅替你抱著兔子好不好,你先吃粥。”
“不要不要。”薑煊很警惕地把兔子抱緊了,“舅舅會吃掉的。”
抱著他的薑越笑出來,看了滿臉吃癟的裴鈞一眼,出聲解圍道:“那你抱著兔子,叔公喂你吃粥好不好?”
薑煊這才點點頭,聽薑越又問:“那叔公的粥給你吃了,你的粥給舅舅吃好不好?”
薑煊勉為其難支吾了一聲,抱著兔子往他懷裏又鑽了些:“那叔公吃什麼?”
“叔公剛吃了魚,還不餓。”薑越很平常地把方明玨手裏的粥接來遞到裴鈞手裏,回頭向方明玨笑:“庖廚不易,有勞方侍郎巧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