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采獵的皇親從山的另側打馬歸來,帶回了兩車獵物與北部各族奉送的貢禮。
跋山涉水的天子與諸位王爺都疲乏勞累,經過一夜休整才稍有精神。次日一早紅日初升,待禮部與鴻臚寺做完了與各族告別的盟誓儀禮,皇親與隨行官員便各自上駕,與護衛軍集結一處,大隊人馬整裝出發,如此浩浩蕩蕩向京城返還。
因瑞王已歿,原有的車馬便用於押送裴妍,世子薑煊就還跟著裴鈞坐一架車。上車後,薑煊撈起車窗簾四下張望間,忽而拉拉裴鈞的袖子道:“舅舅,皇叔好像在看你。”
裴鈞把他抱在膝上,隨他話語看出窗外,驀地便與不遠外的薑湛隔了人群四目相接。
這時的薑湛被簇擁在皇親之中,正立在車旁等待準備,他的臉色被裘袍黑毛的立領襯得更白,一雙眼裏凝著霜色,看向裴鈞這處,是經良久才輕輕一眨。
裴鈞沒有避開他目光,靜靜凝望過去,看著那一雙眼睛,腦中似沉淪著千百個念頭,卻又仿似什麼都沒想,也更不知薑湛此時正想著什麼。
實則此景他已萬分熟悉。
這是前世最後幾年中,他曾與薑湛幾度爭吵後,在朝堂上時時常有的沉默對望,卻不料這一世竟開始得如此早,已早到與他原本打算的虛與委蛇、口蜜腹劍都相去甚遠了。
到如今,他看著薑湛,也許隻是看著那些還殘留在薑湛眼角眉梢與骨肉皮囊上的,那些曾屬於舊時裴鈞的印記,而如若昔日情愛已是架殘車,那這車應也太過負累,隻是行路日久,他們彼此都不願承認罷了,至最終,那該要車毀馬亡、分崩相去的命運,卻怎麼也逃不掉。
那莫若早早離散,早早各奔天涯。
“起駕!——”
一聲長呼中,隊伍起行了。
這日恰正月廿二,逢了雨水節氣,大地降潤回暖,堅冰消融,日日行路便不再遇雪。至第二日,閆玉亮撿著驛館進餐的功夫,與裴鈞相商,終於首肯了薑越保舉李寶鑫入吏部的事情,可眾人散桌時,他卻最後問裴鈞一句:
“要是晉王爺最後……反坑我們一把怎麼辦?”
他把薑煊塞在方明玨手裏,拉裴鈞出了驛館,往江邊走了些,手裏捏著從崔宇那兒搶來的煙杆子,在滔滔潮聲中吐霧皺眉道:“子羽,早年咱們就都說好了,什麼事兒都得一起合計清了再做,所以我才這麼問你。如今也更不比當年還在學監裏頭——咱眼下都是有老有小養活著一大家子人,事兒也不是蒙蒙先生、藏藏**了,你眼下與晉王爺聯手這事兒,說輕了叫結黨,說死了那就叫欺君。我雖不清楚你同皇上如今是怎麼鬧卯了,可單隻說你姐姐那事兒一出,你今後與薑家水字輩兒的人,怕就都難處了,這要是再絕了皇上的庇護……”
他沒有說下去,隻憂心地看了裴鈞一眼,輕咳一聲,“子羽,你真覺著咱們聯通了晉王爺,就能扛下那些?晉王爺他胸有丘壑、腹藏鯤鵬,所謀者定另有高位,我們若不留後手,怎知就不是為他當繡娘、作嫁衣了?”
裴鈞靜靜聽完他的話,在江風日下凝眉想了想,沉聲道:“師兄,李寶鑫進了吏部,票議都會跟你,晉王不過是塞人來填了這缺以免蔡家覬覦罷了。若李寶鑫真是他心腹,他怕還不敢貿然就塞進六部來做頭陣。既然我們想要的人進不來,蔡家的人能進又不想要,那用這位置做個順水人情倒也不差。就算日後晉王所圖甚大,要用到六部之處也比比皆是,不應會有卸磨殺驢之日,就算有那日,卸下六部十二職談何容易,而朝中官事錯綜複雜,其他幾家又如何會坐視他一門獨大……”
“你信晉王麼?”閆玉亮兀地出聲,彎腰在地上磕了磕煙灰,把煙鍋熄了。
裴鈞垂眼看著那煙鍋中漸滅的火星,想了想道:“我想試試。”
“那錯了怎麼辦?”閆玉亮收起煙杆子看向他。
裴鈞避目看往奔騰江麵,笑了笑:“但願別錯吧。”
“是啊。”閆玉亮笑著拿煙杆子一敲他肩頭,“不然先過河拆橋的就該是你了!我才不信你一點兒後手沒有,到時候就看你們誰算得過誰罷。”
閆玉亮說完這話便也走開了,裴鈞再吹了會兒江風正要找薑煊上車,回頭卻見不遠外的承平車隊裏,是秋源智正向他微笑招手。
他四下看看無人,便走過去跟秋源智打禮致安,果聽秋源智一開口,便是應承了放棄和親之事。
——可總也不會那麼容易。
秋源智倚在車外壁上含笑看向裴鈞,煙綠的狩衣廣袖下徐徐伸出二指:“本君的條件,是勞煩裴大人再費心一二,為本君擇選兩名陶土匠人帶回承平,如此,本君回京後就即刻向天子請辭,不日便隨同重病的國姬一起,出關返回承平。”
裴鈞聽來隻覺意料之中,看了看秋源智,笑起來:“殿下本是執意不肯,何以士別三日,卻轉怨為樂、應得如此輕易了呢?”
秋源智抬袖掩唇輕笑,低聲道:“不知裴大人可曾聽聞過,承平有句古語,說‘勿怠貴人之言,怠言者多舛’。”
裴鈞未明其意,秋源智便袖起雙手,竟因言像裴鈞一揖:“本君改換心意,實則大半隻因裴大人數日前贈的那一卦。當時本君怒中未察,可事後細想來,卻覺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況,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安排,於是,便不敢不聽了。”
裴鈞哧聲一笑:“那殿下還向天意安排之人講條件,難道就不怕犯天怒了?”
秋源智卻道:“帶匠人歸國,技藝尚需口口相傳,整理亦非朝夕之功,原就不比帶回秘籍書冊便捷簡易,這不過是為了歸國後,予以國君一個交代罷了。其實,裴大人若不想背上叛國的罪名,隻需將那卦象何來與本君細講,為本君指出條明路即可,那麼匠人之類,本君大可不要。”
“殿下說笑了。”裴鈞抬手和他抱拳,淡笑回絕道,“殿**世金貴,命理實乃天機不可泄露,隻那一言已是折壽之能,在下豈敢更多妄語?便還是叛個國容易些。回京後,在下定然擇選陶土二匠送到殿下手中,望殿下惠允。殿下,告辭。”
秋源智聽言雖有不甘,可看著裴鈞是執意不說的模樣,想想卻也罷了,隻依言與裴鈞點頭作別。
到此,這欠了薑越的兩樣公事債務,裴鈞是都還清了。
此時散席的文官已又各自上車,驛館中皇室宗親的雞鴨魚肉也吃得差不多,酒大約也在最後一輪上,館役便將隨行人馬整整一餐的用度算好,低眉順眼貼上了“燕饗”的箋,妥當交在馮己如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