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北城門,天已近黃昏。
裴鈞坐在崔宇的車上,是幾度想再撩簾瞅瞅後麵的薑越,可又怕崔宇這刑部的易起疑心,便又忍著,幾乎已覺得心癢難耐,隻好同崔宇兩相言語著換換神、安穩著心性,好容易才熬到了刑部外,下了車來隨他安排裴妍關押之事。
此時日頭偏著西,照著刑部大院兒外長街兩側的商戶小販,可聽得他們扯著喉嚨嚷嚷喝道,是賣金賣布什麼都有,都在搶著一日裏的最後一批生意,很一番年節過後紅火開張的架勢;周遭簇擁在街上逛著的人也不乏新科試子與青年才俊,當中三五成群從裴鈞身後說笑著走過去的,聽來是各地口音都有,更並非句句都能聽懂。
裴鈞回頭看了一圈,再放眼街角巷頭,眼見各處巡邏的士兵也添了不少,便與崔宇對看一眼:“咱們可有的忙了。”
“可不是。”崔宇頗煩心地皺了眉頭,抬手招呼著院內衙役,“年年最忙就是頭尾,沒一日安生。”
這時後麵跟著押送裴妍的車也到了,眼見裴妍撈開簾子要下車,裴鈞便踱過去扶她。
可裴妍站在車門邊上原要下來,此刻瞧見裴鈞麵色,步子卻一頓,長眉高挑起來,冷靜問道:
“裴鈞,你笑什麼?”
裴鈞一愣,趕忙肅容:“我哪兒笑了,沒有的事兒。”
“剛才明明在笑,偷著蜜似的。”裴妍抬手握住他小臂下了車,狐疑地打量著他神色,慵然哼笑一聲,“看著我被關進牢裏,你就那麼開心哪?”
“別胡說八道。”裴鈞眼看崔宇進了衙,趕緊衝裴妍努嘴,“進去進去,顛了一路還那麼多話,你也不嫌累得慌。”
“我不過開個玩笑,你凶什麼。”裴妍這坐車顛簸了一路,倒也真累得懶怠再猜他,便隻白了他一眼,就跟著崔宇左彎右拐進了刑部大牢去。
待簽過單子、排了個通風好的號房,崔宇道了聲委屈王妃,便著人先將部院未用過的棉被,在牢中石床上鋪好兩層,讓裴妍先湊合坐著,又叫裴鈞回家再拿些好物來裝點,免得裴妍住著受罪。
裴妍久居內宅,何嚐見過這官中瑣事,聽著隻覺不妥,不由止崔宇道:“崔尚書太照顧了。我這是坐牢,要是被人知道——”
“能照顧的自然照顧些。”裴鈞扶著她進了班房,把她摁在石床軟被上坐了,這才隨口接道,“況你又沒罪,憑什麼自己找罪受?”說著又叫人給她倒些熱茶來,旁邊兒獄卒連忙聽命去了。
崔宇也在旁嚴聲道:“子羽說的是。我與子羽是師兄弟,入朝也同袍多年,早是老朋友,王妃您是他親姐姐,又受了這等冤枉這等苦,自然沒什麼不能照顧的。底下人我也囑咐過了,王妃要什麼就隻管跟他們說,若有不辦的,我就先辦了他們。”
一聽崔宇都這麼說了,裴妍隻能連連謝過他,看了一圈周圍,也並沒什麼可說,便與裴鈞揚揚下巴,倦道:“得了,你回去顧著煊兒罷,得空再來瞧瞧我就成,孩子就別帶來了。”
裴鈞哎地應了,又囑咐:“我得空自然常來瞧你,可這剛開年的官中也盡是事兒,大約還得讓董叔多跑跑。你若想要什麼,到時候隻管同他說。”
說完,他便同裴妍告別,又掏銀子打賞了一路獄卒,和崔宇一起說著案子走出來,因於此事相互都有默契,崔宇便隻讓他放心,又說各自都有事情,就不多言了,隻約閑下喝酒,便也好說相散。
裴鈞從刑部出來等了會兒,後麵他自己的馬車才載著方明玨和薑煊過來。方明玨下車同他打了招呼,道了聲改日再見,便又上了後麵自己的車回家去了。由是,裴鈞便上車聽薑煊絮絮叨叨問著裴妍的事兒,連哄帶騙把娃娃的心給安下來,這就帶他回了忠義侯府。
府裏開門的人是六斤,裴鈞抱著薑煊一進去,隻見府中下人似乎一早就備著接迎家主回京,幾乎全都堆在院子裏給他問安,這時一眼看去卻不見錢海清,一問,才聽六斤說錢海清最近學業重了,還沒從青雲監回來。
這時董叔從裏邊兒出來,似乎是害了風寒,老臉帶了些病容,一路走一路都咳,一邊咳嗽著還一邊指使下人趕緊搬東西進來收拾,見了裴鈞正要急急問話,卻見裴鈞抱著個麵生的孩子,咳嗽不禁一頓,啞聲問:“這是誰家娃娃?”
裴鈞捏著薑煊的小手道:“董叔,這是裴妍和瑞王的兒子,叫薑煊。前幾日瑞王遺駕歸京,您老怕也聽說了罷……外頭人冤枉裴妍殺夫,把裴妍給關起來審了,我就先替她把兒子管著,眼下也正想法子救她。這孩子,怕是要在府裏養一陣子了。”
董叔要問的本也就是裴妍的事兒,這時聽完裴鈞簡單幾句,又看看孩子,是兩眼都紅了,趕緊就伸手要從裴鈞懷裏接過薑煊去。豈知薑煊卻有點兒怕生,隻摟住裴鈞脖子不撒手,小聲說:“隻要舅舅。”
於是裴鈞也沒了法子,隻好由娃娃吊在身上,又言語安撫著董叔,眼見董叔拾袖點淚也是歎氣,正要讓他先替薑煊收拾個屋子,這時,卻聽身後大門傳來聲叫喊:“哥哥!哥哥你可回來了!”
他一轉頭,竟見是梅林玉繞開滿院家丁大步奔進來,一張俊臉上薄紅帶汗,掛在身上的紫紅披風也快散開了帶子,就像是一路跑來一般。
待跑到他跟前兒了,梅林玉也不待喘勻口大氣,隻張口就急問:“哥哥,妍姐她怎樣了?”
自打裴妍的事兒一出,裴鈞就知道這梅林玉最該是第一個跑來擔心裴妍的,卻也沒想到他竟來得如此快。眼下看著這小少爺心急火燎的憂愁模樣,他先騰出隻手來給他把披風的領子扯正了,才兜著薑煊引他往前廳走:“你都聽說了?”
梅林玉勾著他臂彎連連跟上,嘴皮子翻得極快:“前兒有天家靈駕進京來,誰不知道是瑞王爺沒了?我一聽說,生怕妍姐有事兒,趕緊就把走喪的軍爺請到樓裏吃了飯,這才知道是妍姐被冤枉了——”他說到這兒突然一停,止步一拍腦門兒,“哎不對不對,妍姐現下是進刑部了?”說著馬上就轉身想走:“那我得先去打點打點!”
“回來。”裴鈞抱著薑煊在正堂的猛虎掛畫前坐了,無奈一歎:“打點刑部還用得著你麼?你當我這少傅是幹吃飯的?”
梅林玉這才頓悟,趕忙扭回身來坐到他隔桌的椅子上:“……是是,官中都有哥哥照顧著。瞧我,這都急糊塗了。”
六斤端著熱水來給他們沏了茶,梅林玉先推盞給了裴鈞,才把第二杯捧在手心兒裏,向裴鈞謝了茶又向六斤點頭,這時目光看了看裴鈞懷裏的薑煊,又比對比對裴鈞的貌相,才小心問道:“這——這是妍姐的兒子吧,是世子殿下?”
裴鈞點點頭,指著梅林玉叫薑煊:“煊兒,這是梅叔叔,舅舅的朋友,你娘也認識的。”
可薑煊卻隻是縮到他大腿邊上擠著坐了,抱著他胳膊警惕盯著梅林玉,就不叫人。
倒是梅林玉大大方方站起來,先笑盈盈給娃娃作了個揖,輕輕道聲見過世子殿下,又從腰上解下個綠斑岫玉的蝴蝶玉佩來,二話不說就塞在娃娃手裏。
“你這是做什麼?”裴鈞一巴掌打開他手,卻見薑煊已經把那名貴玉佩拿著玩兒上了,直是哭笑不得,“梅林玉,他又不缺這些個東西,你給他做什麼?你就會慣著孩子,老曹都說你多少回了!”
“哎呀,這有個什麼嘛,小玩意兒罷了。”梅林玉隻擺擺手就斂袍坐回原位,這才捧著茶杯子喝了第一口水。
此時仔仔細細看了薑煊一會兒,他唏噓一聲:“說起來這小世子還真和老曹家的萱萱一邊兒大呢,都六歲了吧?我記著妍姐當年是六月有的他,那還得要夏天他才能滿七歲。哎,這娃娃可還太小了,竟就碰著這大的事兒,實在怪招人憐的。”
他說到這兒,一時大約想起裴妍來,忽地就紅了些眼眶:“都怪我,都怪我!我都是瞧見瑞王那棺材進京了,才聽說那混賬從前竟那麼對妍姐……哥哥你說說,妍姐她這幾年都是怎麼過的?她可怎麼活得出來呀?要是我早知道——”
“你早知道又怎麼樣?殺到瑞王府去要人?”裴鈞看著梅林玉點眼角,頭疼地輕歎一聲,“好了,你在我跟前兒這麼抹眼淚,豈不是誅我的心麼?我又能比你早知道幾天去,還不是一樣追悔莫及了?眼見你是比我這親弟弟都還疼裴妍,又叫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梅林玉一聽,連忙吸溜一把泣淚:“別別別,我不哭了,我錯了,哥哥你甭怪我,我隻是——”
“我知道你是擔心她。”裴鈞笑了笑,隻覺這時再說裴妍他還得哭,便轉了個話頭問:“對了,老曹呢?”
梅林玉放下手裏茶杯子,“我三姐走貨出了事兒,和漕幫結了梁子,我讓老曹去竹縣幫著說項了,怕得去個十來天罷。怎麼,哥哥尋他有事兒?”
裴鈞點頭,“我想給煊兒找條狗養著,念在老曹識貨,原想讓他幫我瞧瞧。”
這一說到養寵,梅林玉把眼睛一抹就道:“你們怎麼都養狗啊,養雞不行嗎?雞多乖啊。”
他前傾了身子,認真遊說道:“哥哥,真的,我家雞場年尾進的雞你是沒看見,那叫一個漂亮!我趕明兒給你捉一隻好品相的來,食兒和草日日給你送到府上,你就放心帶小世子養著,雞小的時候能抱懷裏摸,養大了還能教他鬥呢!”
“去去去,你家兒子才抱雞摸呢。”裴鈞揮手扇開他,“養個雞滿屋一跑都是屎,臭氣熏天的,可給我算了吧。你要有那功夫,還是幫我找條狗。”
見他瞧不上雞,梅林玉癟癟嘴,想了會兒,小聲道:“那我替你問問我二姐夫吧。”
“……你二姐夫?”裴鈞把茶盞一擱,覺出陣不對來,臉就拉下一些,“他那鬥狗場還開著呢?他瘋了?從前他那兒回回鬧出狗咬人的時候,宋毅要帶人去封他館子,好幾次都是我給攔下了,他當這還能攔幾次?這事兒朝廷都禁了多少年了,逮著可是抄家的罪,他要命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