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其罪三十七 · 不速(1 / 3)

薑越站定不動,沉穩出聲道:“你放手。”

裴鈞聽言,倒也真放開了手,可下巴卻依然賴在人肩上,還偏頭睨著薑越側臉,鬢發蹭過他耳朵:

“晉王爺,你臉怎麼又紅了?”

這口熱息撲在頸側,叫薑越霎時掙開他,反手就帶起一鞭甩來他大腿,人也後退兩步厲眉瞪過來:“放肆!”

這一鞭力道講究,隻麻不痛,將裴鈞唬退了一步哎喲一跳:“你怎麼一生氣就打人哪?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就不能先罵罵我?”

薑越將手中馬鞭重新折起,冷眼斥道:“僭越狂悖之徒,罵你也是髒了孤的口。”

“這不還是罵了麼?”裴鈞忍笑往他湊去一步,卻見薑越又要動鞭,便連忙再退回來,“好好好,我不過去,你別惱。咱們就這麼說話。”

“孤與你沒有可說的。”薑越卷起手中文書,眸色漠然地負手就往正堂上走去。

“那我說,我來說。”裴鈞趕緊跟在他身後,“王爺怎麼這時候在司部?有事兒沒理完呢?那要不臣替您分分憂——”

他正落手去抽薑越手裏的文書,可前麵薑越卻掙開他手,回身看向他沉默片刻,才凝起眉心,低聲沉沉道:

“裴鈞,你還想怎麼樣?”

他眸底有孤寂的清冷和忍痛的暗恨,在下一句出口前,已緊緊抿起薄唇、調開眼去,留給裴鈞的又是落寞的側臉。

裴鈞心一沉,“薑越,我和方明玨之間沒有——”

“有與沒有,與我無關。”薑越把手中文書放在正堂桌案上,瞥他一眼,下了逐客令:“裴大人籌辦今科,確然勞苦,還是早些回府歇下罷。”

裴鈞正要再說話,外麵卻忽然跑入個侍衛,捧著一個布包袱向薑越跪下:“王爺要的衣裳送來了。”

薑越繞過裴鈞,接過那布包揮退侍衛,也不說話,轉身就往司部後院的耳廂去了。

裴鈞無奈,遠遠跟在他後麵,遙見他進了廂房就關門上了栓,不免也沒了脾氣,隻好暈乎著腦袋坐在廊中闌幹上,抱臂靠著廊柱,靜靜歇口氣,等著他出來。

耳廂內傳來些微的水聲,過了會兒,房門吱呀一響,叫裴鈞連忙扭頭看去——隻見薑越羽冠束發,推門而出,換上了一身穿絲藍錦長袍,係著墨銀暗花披風,撫平袖褶踏出門檻兒時,袍擺還露出雙勾銀線的獸麵黑靴,竟是從頭到腳都改換一新了,眼見再沒有了方才軍甲戎裝的幹練和落拓,又變回了平日裏威儀端方的晉王爺。

裴鈞暗暗咂舌,心道這人還真是個潔癖,竟等不及回府就要把衣裳給換了,而那廂薑越見他還等在此處,愣了愣,卻也隻腳步一停,下刻就收回目光,繼續動身往外走去。

裴鈞望向他背影,低低悶叫一聲:“薑越啊。”

前麵薑越人影一頓,因了這一聲中的絲絲醉意,終於還是回了頭。

隻見日暮斜暉裁簷照入,暖色浸潤著簷下人一雙秀挺的長眉,將其一容輪廓耀得沉靜而深邃,而明暗錯落中,那人眉頭正因疲憊和酒氣而淡鎖著,慣來上揚的眼梢也失了平日的尾弧,此時隻將身子軟靠著廊柱,喑啞開口道:

“……薑越,我走不動了,你送我回府好不好?”

薑越冷笑一聲:“你喝酒的時候,怎就不怕走不動了?”

裴鈞抬手抱著廊柱,癟嘴低眉道:“又不是我要喝的,是蔡颺非要拉著我灌酒,我有什麼辦法呀?”

薑越聽言一頓,麵上冷意稍稍一緩,垂眼再看了他一會兒,“……你從禁苑走過來的?”

裴鈞吸了吸鼻子,輕輕點頭,“雜役守在宮門口,說有拆樓的急文等著要簽,害我飯都沒吃就過來了……”說著還將臉埋進抱柱的手臂裏,抽息一聲,就像要哭了似的,“我跟王爺說的都是真話,王爺卻覺著是無關——”

“你好好說話。”薑越清斥一聲打斷他唱戲,腳下已走來一步,“你家裏何時來人?”

裴鈞餘光瞥見他過來了,趕緊就聽話地再坐好,搖頭老實道:“還沒叫家裏來人……原是要和師兄去吃飯的,想著到地方再說呢。”

他這可憐雖是裝出來的,可說出口的話倒也沒一句是假的,叫薑越半信半疑審視他一會兒,雖有不甘,卻也沒有立時就拂袖走開。

過了會兒,他聽薑越淡淡歎了口氣,終究還是道:

“罷了。我送你回去。”

裴鈞心裏即刻一喜,連連道謝,卻還記得強自按捺著,依舊軟在闌幹上,隻試探地向薑越抬了抬手道:“勞煩王爺……搭把手?”

薑越似乎有些抗拒地盯著他指尖看了一會兒,片刻後才慢慢扶過來,豈知剛兜著裴鈞胳臂一用力,裴鈞就身輕如燕地吊到他肩上哎哎難受道:“頭昏,頭昏……”

薑越不禁側目睇向他,冷靜地一啟薄唇:“再裝。”

裴鈞連忙收聲,這時扭頭看向薑越,見薑越動了鼻尖、眉心一皺,便心知這人定是嫌棄他一身酸味兒,於是趕緊湊去薑越耳邊輕輕道:“你看,我這關了十來日,裏麵也沒熱水,一屋又都是男——”

薑越頓時一個眼風掃過去。

裴鈞瞬間消音,隻將吊著他肩頭的手又收緊了些,抿唇眨眼向他搖搖頭,表示保證不說話了。

薑越這才收回目光,低眉考慮了一下,略有踟躕地抬起手,慢慢扶在了裴鈞的後腰上,隻當是看不見裴鈞一臉詭計得逞的偷笑,把人往外帶到了晉王府才來的馬車邊上,頭疼地囑咐侍衛把他背上去,“裴大人喝醉了,先送他回忠義侯府。”

說罷他自己也上了車,坐下後移目看了眼右手邊癱坐的裴鈞,略有惱意地吩咐外邊:“走罷。”

於是馬車便噠噠動了。這時裴鈞瞥眼看見薑越左手邊放著個紅綃纏起的大木匣子,出聲問他:“你這是去哪兒?吃喜宴?”

薑越垂眸沒有看他,簡短道:“張三今日成婚,我特意趕回來赴宴。”

裴鈞聽了一愣,細想之前冬狩時就聽聞張三婚期將近,卻也說是三月裏做宴,何以忽而提前了,又恰趕在今日?

轉念一尋思,他才悟道:想來張家做宴是絕不會請他去的,可他又是禮部的尚書,若放在平日,就不可能看不見張家辦宴的報備——這若是知道了人家做宴,人家又不來帖請他,不僅雙方彼此尷尬不說,傳到朝中也是叫兩邊兒都難看的——畢竟至今為止,京中還沒有哪一個官家辦宴,會不請禮部尚書,而門生即便出任,不出席師門宴飲也說不過去。

所以,張家秉著朝中官員辦宴需提前十日申報禮部的規矩,便在裴鈞被關入禁苑後,才將報單交給了禮部,那麼單子由禮部下屬代為批複了,就約同於廣而告之了,雖然裴鈞本人根本不知有宴,但宴卻又在今日,恰是他出了禁、能夠去赴宴的時候,這麼一來,他若不赴宴,就不再是張家的過錯,人家說起來,反倒隻會怪他裴鈞不認師門了。

想通了這層,他心底哂笑一聲,隻道這張嶺為了門風清淨,還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下一刻,他意動間看向薑越,忽而問道:“你還沒去過張家吧?”

薑越清淡答道:“嗯。今日還是第一回造訪,故也給張大人備了薄禮。”

裴鈞聽了微微一笑,眯眼看著他:“你倒很周全,隻是他可不會領情。”

薑越疑惑地挑眉看來,卻見裴鈞突然起身撩開了車簾,衝車夫道:“勞駕,不必去忠義侯府了。”

薑越一怔,下刻在簾外車夫收韁勒馬的長籲聲中,聽裴鈞含笑再道:“本院陪晉王爺一同去趟張府,這便起行罷。”

裴鈞說完便悠哉坐回來,引薑越盯著他身上衣服問:“……你就這麼去?”

裴鈞聽言,閑閑拾袖一聞,自己也皺起眉頭,卻更自然道:“就這麼去。”

薑越見他如此,搖頭一歎:“你若為同張家賭氣,大可不要走這趟。”

裴鈞彎起眼梢來脈脈看向他,笑道:“賭氣還不如睡大覺呢,我可犯不著,這不是陪你麼。”

薑越在他這笑意和注視下隻覺臉上騰起些熱氣,心道這人從來是個滿嘴開花的德性,便也不願深想自陷,過一會兒,隻解下自己的香囊扔去他膝上:

“你戴上。”

香囊隨親王儀製,在彩錦上繡了麒麟踏雲,以示祥瑞,即便隔了如此遠,亦能叫裴鈞聞見當中一股獨屬於薑越的草木清香,很是素淨宜人。

裴鈞眼睛亮了亮,搓搓手才拿起那香囊來摸了摸,故作寶貝地看了又看,嘖嘖笑起來:“晉王爺給我送香囊了,這就是對我——”

“讓你去去濁氣的,沒人送給你。”薑越當即澆熄他風花雪月。

可裴鈞卻扭臉望著他:“哎?那難道你還要再收回去?”

薑越忍氣道:“……都被你用髒了,我還收回來做什麼。”

“哦。”裴鈞意料之中地一邊點頭,一邊把香囊往懷裏收,直如收下個貴重的信物,“那就是送給我了。”

“……”薑越袖下的拳頭都捏緊了。

裴鈞放好了香囊,看著薑越吃癟卻不露軟的樣子直覺開心,想來還是解釋兩句:“哎呀薑越,你別嫌棄我了,我這也是沒法子呀——禁苑隻有涼水,我倒每天都擦身呢,可裏頭為防夾帶舞弊,不許我們換洗衣裳,一屋子大老爺們兒又都窩在一個廂房裏,再是一日幾次地擦也不頂事兒啊。我香囊用了倆了,師兄背上都長疙瘩呢……”

他說著,見薑越已經閉眼養神、不再看他,似是不願聽他再撩撥絮叨,不禁沒了意趣。垂眼靜了會兒,他又忽見薑越袍袖正散在椅邊,竟離他膝頭很近,便又挑眉一笑,將自己袖擺一揚,也搭過去一截兒,就停停擱在薑越的袖角上,恰作個“聯袂”之意,一時自以為矯情,可這麼占了薑越的便宜,心底卻又著實得趣兒,不免再順了袖口繼續看向薑越的手指——

隻見薑越袖下的拳頭依舊未鬆,似乎還因捏得過於用力,而叫潔白的手背上隱見青脈一二,那肌理平滑而緊致,就像是被繡花撐子繃起的雪紗般,幾乎已快被扯出了紋路。

然而薑越麵上卻依舊淡然無波,雙眼也依舊閉目不見,就像這捏緊拳頭的手不是他的,而是別人的一樣。

裴鈞眯了眯眼,忽而就抬手伸入薑越袖中,可還沒等他掰去薑越指尖,薑越卻已敏銳地反手扣下他手腕——這一招擒拿,帶得他猛地往前一傾,臉就陡然靠向薑越去,一時連鼻尖子都快戳在薑越的臉上。

薑越一愣,連忙要收手退開,豈知手卻被裴鈞牢牢握在袖下,掙動間一抬頭,又見近在咫尺的裴鈞突然閉上了眼。

薑越眉一皺:“……你做什麼?”

裴鈞睜開右眼看看他,依舊緊拉著他手腕,頗誠懇道:“我讓你親回來。”

薑越瞬間俊臉大紅,一把就將他推開,其力道之大,直把裴鈞砰聲摔去了車壁上,哎地一叫。

“無恥!”薑越咬牙低罵一句,再度閉上眼靜息凝神、不去看他,隻當眼不見為淨。

裴鈞卻揉著後背仍舊招惹道:“我讓別人親,你不高興,我讓你親,你也不高興,那你要怎麼才高興?”

說完見薑越還是闔眼不見、充耳不聞,他便謹慎地湊過去一些,鄭重了神容,輕聲說:“薑越,我那日在車裏親你,是因為——”

“我不想聽。”

薑越涼涼打斷他,垂著的睫羽微微一顫,平靜道:“那日之事,你我便作從未發生過,今後也休要再提。”

卻不料他話音剛落,頰邊就被裴鈞嘬來一口,驚得他立時睜眼,竟見裴鈞悠哉抱臂倚在他右手的角桌上,正沒羞沒臊地挑眉眈著他:“那今日此事呢?”

“你——”

薑越瞠目便要斥他,豈知裴鈞見他看來,竟似早有預謀般探身偏頭就又嘬在他嘴上,一下不夠,還迅速嘬了第二下。

在薑越反應過來時,他人已被裴鈞揪著前襟、扣著後頸輕輕啄吻起來,稍一掙動,吻在他唇上的力道還更顯攫取與凶猛,幾乎奪盡他呼吸,叫他不由輕啟齒關以求喘息,而這一張口,卻又被裴鈞逮住機會就探舌勾入,在他唇齒間時而攻城略地、巧取豪奪,時而輕柔纏綿、舐如護犢。

一時他撐在座上的手都一軟,剛要抬起來去卡裴鈞的脖子,不料卻反被後者先一步摁住了手腕,狠狠推抵在後壁上。他睜眼,隻見裴鈞已欺身過來抵住他額頭,咫尺間,其烏黑長眉下目似彎月,此時正看來他眸裏,當中的神色與其說是笑意,倒不如說是將他全然看透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