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半亮,雞打鳴了。董叔敲著梆子把裴鈞叫醒,裴鈞便把薑煊拎起來罩上衣服,也不管外甥是醒了沒醒,隻拖著他就去前院兒練拳。
小孩兒迷瞪瞪地立在他身邊兒,學著他壓矮了身子紮出馬步,小小個頭一晃,可憐巴巴打了個嗬欠:“舅舅,餓,想吃饃饃。”
裴鈞卻指了指他腳尖:“再分開點兒。練完再吃。”
正這時,照壁後的大門被人咚咚拍響。六斤溜煙兒跑去一開門,竟是錢海清衣衫散亂地進來了。
見裴鈞、薑煊正一大一小雙雙開腿蹲在前院兒裏,錢海清愣了一下,揉把臉才勉力清醒些,大著舌頭向二人先後鞠躬:“請裴大人安,請世子爺安。”眼見是一夜裏喝了不少酒。
“喲,咱府裏的準進士爺回了。”裴鈞氣定神閑,領著薑煊抬手握拳放在左右腰間,“都還沒入班呢,這就夜不歸宿,眼看往後是要貴人事忙、飛黃騰達呀。”
錢海清略局促地拉了把身上的衣裳,不大好意思道:“監、監中同窗拉著吃酒,避之不過,莫如……當作積攢人脈亦好,望裴大人見諒。”
裴鈞見錢海清雖麵帶醉意、神色困倦,可說話依舊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便心知這學生當算個懂得避酒逢迎的,不禁輕輕點了點頭,抬手向他一招:“你過來站會兒,我有話問你。”
他本意是讓錢海清過來站著就是,豈知半醉的錢海清聽言,卻是走到他身邊,蹲了身子也紮下馬步。
“……”裴鈞莫名其妙地扭頭看過去,竟見錢海清還極為自然地學著他兩拳收腰,像模像樣擺好了身勢。
另邊薑煊被逗得噗嗤一笑。裴鈞扭頭瞪他一眼,這也懶得管這些細碎了,隻問錢海清道:“唐家那事兒怎樣了?”
錢海清懵然打了個嗝,和薑煊一道隨裴鈞張手舉過頭頂,想了想才道:“回大人話,嶺南道梧州知府李存誌,近日應是快要入京了。”
裴鈞動作一頓,挑眉看向他:“梧州知府李存誌?……”旋即想起來,一邊領薑煊放下手臂,一邊問:“唐家要保的那殺人犯李偲,就是這李知州的兒子?”
錢海清連忙點頭:“不錯,當初便是這李知州撞破了唐家族親挪用賑災庫存之事。李知州原要告發唐家,可當時其子李偲卻在屯田營忽生了殺人的案子,因證據確鑿,即刻就捉拿歸案了,又因這李偲是元光六年的武生,已編入軍伍,其生殺之罪按製便還要過刑部再審,於是很快就押送京中。此事突然,李知州全無應對,唐家便借這機會許諾李知州,說會動用京中關係替他保下兒姿忱Фタ蓁趙命,而對換的條件,便是李知州要將唐家挪用公物之事守為死秘,絕不可再行告發之事。”
“而你卻還是想讓他告發唐家,所以便使了法子逼他入京?”裴鈞順著他話猜,“你怎麼說服他的?他就不怕他兒子沒命?”
“實則也不算是學生說服了李知州。李知州訪京,實是因此案本就存疑。”錢海清跟著裴鈞和薑煊靜息吐納,左右出拳,又收拳,“學生在唐家代筆往來書信時,曾也見到過李知州寄來敦促救子的信件。這樣寄來唐家的信件,每月確有不少,學生本沒有在意,可後來在牢中無事,細想起當中因果來,才猛然覺出不對——學生記得那信中曾說,李偲性敏而善,做了武生後還在屯營升了軍官,絕不會做此自斷前程之事。而學生曾在死牢中與李偲有過數次交談,也聽李偲大呼冤枉,聽他詳述案情,也甚有蹊蹺。試問,何以他殺人的時機如此趕巧,恰就在他父親察覺唐家挪用公造之後呢?”
裴鈞聽得饒有趣味,領著薑煊轉身回拳,抬腿推手:“依你的意思,唐家極有可能是為了不讓李知州揭露他們那行賊之舉,而做了局來陷害李偲入獄,好借此拿捏李知州?”
錢海清點頭道:“這也是學生的猜想。唐家此事一經披露,便罪同國賊,鐵定是抄家株連等著他們,那麼若想掩蓋罪行,他們要陷害個把人入獄、甚至要個把人命,都不是不能。想到此,學生便煩請裴大人幫忙引見了曹先生,拿案情問了他,而曹先生不愧是訟師出身,稍與刑部相熟主事互通文書,也確見可疑,大半便斷定此案是唐家陷害李偲入獄,如此,倘使李偲翻案,唐家便又罪加一等。”
接著錢海清便措辭嚴正地寫下信件,托曹鸞快人快馬傳書梧州,告訴李知州他兒子李偲是被唐家冤枉才會入獄,而唐家為了讓李知州不敢檢舉,極可能長期將李偲困在京中的刑獄訴訟裏,就算李偲出獄,也會被唐家永遠握在手心,從此再也沒有寧日。錢海清告誡李知州萬萬勿受唐家欺瞞利用,唯有勇於上京將其揭露,才可令梧州民冤得解,也可叫其子李偲獲救。
裴鈞穩而又穩地紮著馬步,一邊聽著錢海清口述,一邊抬臂擺弄著薑煊小手,讓他舉高堅持住,聽到這兒不禁一樂:“好家夥,你竟是慫恿這李知州上京告禦狀了。”
錢海清笑道:“言傳之廣也,其名之大也。此事鬧大了唐家才不可輕易脫身、輕易私了,而如此重罪一經暴露,更可叫寧武侯身敗名裂,讓親家蔡氏遭受重創——到那時,九門提督首位一空,也再無人同京兆司爭漕運之權了,如此,裴大人的心願便自可達成,學生與大人的約定,也自可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