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子靠坐在床頭,雙臂環胸,側臉仰著下巴瞪著人,從頭到腳透著“不高興”。
小姑娘背對觀者,隻能瞧見梳雙髻的後腦勺,坐在榻邊雕花圓凳上,一手端著藥碗,另一手捏著小匙向榻上的小小子遞過去。
看似漫不經心的隨意筆觸,童趣至極,意韻生動,叫人忍俊不禁。
麵對如此童趣活潑的寫意畫麵,站在雲龍座左側的那一整排人全都笑不出來,個個麵有菜青之色,通體生寒。
在今夜之前,他們都以為延和帝在上月的朝堂論戰時突然提出眾人觀摩試炮,是忌憚世家抱團,怕對他們打壓太過,才做出這和稀泥式的折中讓步,以緩頰保守派與改革派之間的衝突。
他們甚至以為,延和帝後手是“在必要時將傅凜棄車保帥”。
此時他們才意識到,延和帝不但早已堅定了改革之心,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舍棄傅凜這員幹將——
這家夥根本就是個殺神啊!
那顆玩笑似的演示火炮,將先前傅凜在闡述新式火炮優勢時留的半截話補充得淋漓盡致。
從火炮的最高炸點到江麵上的戰艦之間,目測其射程遠超舊式銅炮十倍不止!
最可怕的是那兩個圓乎乎小人兒的畫麵。
那畫麵的出現,意味著這種新式火炮的落點無比精準,可以說是達成了指哪兒打哪兒的成效。
且畫麵之清晰,也足以說明這種火炮的威力大到超出了眾人原本的想象。
眾人心忖,就憑類似這樣一門炮,不消一盞茶功夫,就能使萬人大軍灰飛煙滅。
這恐怖玩意兒沒長眼的,可不分對麵是外敵還是內賊——
既對外可禦強敵外辱,對內自也是誰跳得高誰死得快啊!
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延和帝偏頭看向左手側,雲淡風輕地笑問:“想是夜間江風寒意撲人,朕瞧著好幾位卿家都有些陡呢。”
“多謝陛下關懷。”
這群自她登基那年起就沒太將她放在眼裏的老狐狸們,第一次在她麵前誠摯地低下了頭。
百年後編修的《雲氏大縉史》中,將延和十四年十月十六日夜的這次“漣滄江試炮”事件,定義為延和帝消解世家實權的首次大捷。
在這一事件中,由少府鑄冶署司空傅凜督造的新式火炮初試鋒芒,極大地震懾了守舊世家勢力的囂張氣焰,使他們徹底認識到延和帝重開清明治世的決心與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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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火炮演示,旁人看了作何感想葉鳳歌是不知道的,她隻知道自己的眼眶濕潤了,又想哭,又想笑。
先前的畫麵,分明是她去年冬在桐山時隨手畫了揉成團子丟給他,被他撿去無比珍惜地裱起來,說要“代代傳家”的那幅。
她轉過頭,淚目含笑看向傅凜。
傅凜得意挑眉,以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淚意後,又以兩指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過去。
“還有呢還有呢。”他的嗓音裏隱隱有雀躍邀功之意。
隨著鑄冶署錄事的火令旗再度揮動,第二條火龍呼嘯騰空。
這回炸出的畫麵並非出自葉鳳歌手筆,可那樸拙童趣的線條卻明顯與她的畫法如出一轍。
還是方才的小小子與小姑娘,這回卻是雙雙麵向而立,側臉對著觀者。
小小子雙手捧著一件東西,鄭重地遞到小姑娘麵前。
畫麵消失的瞬間,葉鳳歌抬手捂住嘴,笑眸裏有大顆大顆淚珠滾落。
她看得很清楚,小小子手裏捧著的,是一顆心。
當年她端著一碗藥走近他,多年後,他便毫無保留地掏了心回報。
這大約是傅五爺此生最虧的一筆買賣,裏裏外外賠了個精光,全叫她贏了去。
一旁的傅凜忙不迭以掌替她拭淚。
兩人對視半晌後,他俯身將臉湊在她耳畔,沉聲輕笑:“若夫人覺得感動,不如今夜試試第五卷?”
葉鳳歌立刻不敢動了。
她這位夫婿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太過“勇於嚐試”。
第五卷?嘖,想想就嚇得她腰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