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試鏡(下)(1 / 1)

顧綏對著評委席上的眾人微微點了點頭,再抬眸時,便已不再是他,成了年少風流的張宗子。

彼時的張岱還是最負盛名的紈絝公子,但凡是玩樂,他樣樣都精,不論是高雅如詩書禮樂、戲曲茶藝,還是平易如市井小徒所玩的鬥雞嗜賭,他都能玩得遊刃有餘。

他生平愛雪,曾於星夜之中,帶上伶人戲班及三兩好友登山賞月,寫過‘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之句。

崇禎五年,西湖大雪三日,他趁興乘舟,獨往湖心亭看雪。年少成名,錦衣玉食的紈絝公子並不是世人眼中想象的那般頑劣,相反,他最有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

大雪封湖,人鳥聲俱絕,青年人長身玉立,在舟頭看萬山皆靜、天地皆空。

此時,物我偕忘,天人合一,他融入在這景色之中,成為畫中一粒淡淡的人影。

林靜升緊緊盯著麵前的青年,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熱切,他不自禁挺直了腰,一點也不想漏掉青年接下來的動作。

青年一句台詞都還沒說,隻是那舉止做派、身段風流、和萬物皆不關心的閑適態度,活生生就是從古畫裏走出來的人物。

顧綏並沒有做出陶醉之態,隻是稍一側頭、眼波流轉,目光專注又散漫,讓人覺得他此時真的是在賞景。

不是走馬觀花,而是完全和周圍的景色融合在一起。

這有些喧雜的試鏡間仿佛漫上雪色,他們也跟著那表演置身於大雪三日、萬籟俱靜的西湖湖心,隨著那葉小舟蕩著,寒風偶然吹來,眾人心神一冽。

青年的視線陡然落在側邊的顏尋身上,像是看到了湖心那兩點對坐的人影。

他沒有和孟清一樣表現出驚喜之態,隻一挑眉,那雙桃花般的眸子裏便舒展開笑意,靈動柔軟。

知音相遇,無需太多的表情和言語。

他往後輕輕抬手,像是在吩咐船家停在湖心畫亭之中。

船靠岸了,船家拴住繩子的時候,船身搖晃,青年的身子也隨之晃了晃,像是真的不穩。但這一晃,沒有一絲狼狽之態,像柳枝兒被春風拂過,綻出萬般閑適悠然的姿態。

顧綏拱手,對著前方的冷冽青年道,“叨擾了。”

顏尋本不該應他,因為他現在是評委,是獨立於戲劇之外的人物。顧綏不過是拿他當了戲中的一個人而已,而他卻不該接。這種事情在試鏡中常有,演員會把導演當成自己對手戲中的另一人。

但顏尋卻站起來了,他直起身時,便成了戲中的人。顏尋眉眼間的霜雪融化,變了個人一般,溫然可親。

他抬眼看到停靠在畫亭的張岱,有些詫異在這寒氣逼人的雪夜,竟也會有和他一樣來看雪的雅客。

“高山流水覓知音,江某,今日可是見到知音了?”

周圍人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一幕,劇本上並沒有對手戲,這是顏神即興發揮接下的一段。

能和顏神演對手戲是幸運,隻是,這臨時加台詞,就要考驗對手演員的應變能力了。

顧綏沒有絲毫驚訝的神情,隻看著他,眸中笑意漸深,“即是知音,這杯酒尊駕是賞還是不賞?”

他的視線落在顏尋的手上,好像他手中真的有一尊清酒一般。

張岱的話接得隨意,一句寒暄也沒有,便直接來討酒喝,完全沒有請求的意思。偏偏他眼中笑意溫柔,讓人覺得不答應了他的請求,是自己無禮。

江臨寒並沒有在說什麼,隻是笑笑,遞過來那杯酒。

下一刻,‘啪’地一聲,顧綏卻打落了他的手。

好像是在把那杯酒打落。

林靜升睜大了眼睛,看著顏尋被打落的那隻手,那一聲極為清脆,所有人都嚇了一下。林靜升好像看到了被打下來的人民幣。

他心裏在滴血,在他的認知裏,還從來沒有誰敢打過顏尋。即使是在對戲,隻是打一下手背也不行啊!

這打下來的都是白花花的鈔票!

林靜升一瞬間麵如死灰,寄希望於顏尋不會遷怒這部劇,撤了資。

但顏尋沒有驚怒的表情,隻是神色黯然,念道,“宗子,你又何必如此……”

眾人明白了,原來他們這已經跳到了江臨寒來勸張岱出仕的一段了,兩人竟如此默契,一句話都沒說,便知道對方的意思。

張岱打落他那杯酒,就是給他的答複。

“我張宗子在你心中就是這等人麼?”顧綏一字一頓地念著。

他的聲音輕而又輕,卻十分堅定。

所有人都聽出來了,這不是年輕人的聲音,而是垂目老者的聲音。

他說的輕,是因為年紀老了,氣息不足。他憤慨又無力,所以帶了譏誚之意,說時的語速時快時慢。

林靜升覺得自己好像撿到寶了,這個演員的聲音竟然可以如此多變,台詞功底極為深厚,講老年音的時候讓人絲毫不違和,又能聽出一絲他年輕時孤傲不羈的感覺。

妙,實在是妙。

林靜升看著早就忍不住,要和顧綏對戲的顏尋,想著這要是真讓顧綏演,還省了一筆配音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