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便是哥哥的掌上明珠。
我三歲那年爹爹病逝,大我十一歲的哥哥就撐起了整個家、我和我娘。沒有了爹爹的庇護,哥哥行冠禮後就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因為哥哥的踏實肯幹,三年以後他慢慢當上了十人長、百夫長、千夫長,後來我十四歲那年,端豫親王聽說了哥哥的有為和孝道,便把他調到王府裏當了參事員。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官職,但能在親王身邊當差,那是極榮耀的事。
中州的事情端豫親王一個人說得算,除了每年向京都朝貢以外,中州的稅務政事都由王府來定奪。聽說他是一個英俊而高雅的男子,也是對下屬體貼而寬厚的親王。前麵的話是我聽女眷們議論時說的,後麵的話是哥哥回家時經常念叨的。
我十五歲那年我娘病重,臥床不起好些時日,哥哥是出了名的孝子,自然心急如焚,隻好向王府請假每日在病榻前伺候。好在王府仁厚剛開始批了五日之後又延了再延,一過去就是小半個月。事情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端豫親王聽說了哥哥的事跡,五月十三日那天帶了隨從和王府的郎中來,探望母親。
哥哥本就對這麼些日子未去王府辦公心存愧疚,不想今日親王還親自登府探病,更是受寵若驚。一時間也來不及準備什麼,隻叫人匆匆打掃四下,我自然也不能拋頭露麵,便躲在了屏風後麵。
隻聽見屋子裏眾人呼啦下跪的聲音,然後就聽見如清風般的聲音拂麵,“大家都起來吧。老夫人你不要多禮,快躺下。”
然後就是娘與哥哥感激涕零的言語,端豫親王有仔細地聽每個人說話,然後他很認真地回答,哪怕是一些“嗯”“應當的”“老夫人過獎了”這樣簡單的話亦讓人相信他是誠心所說的。
他的聲音謙和卻又有力,我忍不住好奇偷偷從屏風後探出些微去看他,癡怔了一段時間。
哥哥也是好看的男子,可是這樣看著明顯就知道他是皇室的親王。他那天穿著靛藍底金色七龍正蟒九章紋華服,中間黑色嵌玉腰帶懸白透美玉,足踏玄緞麵金龍皂靴,舉止從容威儀,是位年輕而有儀態的親王。
我以袖掩嘴微抬起臉去觀察他的相貌,的確如他的聲音般是清俊朗朗的男子,更攝住我的是他那深黑的眼眸透露出的正直目光,我將手放在我的胸口,低下了頭,啊,那裏怦怦地跳得厲害。
親王日理萬機,他待了不多時辰就要起身告辭了,屋子裏頓時又呼啦啦地陪走了不少人。我走出屏風,娘似乎人逢喜事精神爽,氣色好多了,他剛才坐的位置似乎還殘有著甘鬆淡淡的香氣。
那天府上談論最多的就是端豫親王的這次探訪,哥哥以前就萬分景仰王爺,現在更是死心塌地的了,連娘都鄭重告誡哥哥要好好任職不可做出對不起王爺的事。娘在王府郎中開方精心調養下,兼之精神也好,不日竟漸漸康複起來。
在我行及笄禮後,因為娘和哥哥舍不得我,所以也沒有急著將我許配人家。那之後偶爾春遊秋賞,我也拋頭露麵過幾次,漸漸地哥哥的朋友同僚們都聽說韓在正有一小妹韓霓裳容貌有姝,小有才情,就紛紛送來示愛的詩歌書信來。等我十五歲的時候,娘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對哥哥提起我的婚事,哥哥再不放心,也不敢耽擱我,就幫我尋來一些家世好人品好的公子們讓我選擇。
我看也不看,微偏過頭以扇半遮麵輕聲說:“哥哥,霓裳心裏已經有人了。”
哥哥吃了一驚,失口問:“是誰?”
我在扇子遮掩下微紅了臉,但卻很清晰地說:“是待哥哥極好,哥哥口上一直說要報答的人。”
哥哥聽明白了,語氣複雜地問:“你們見過了?”
我知道哥哥誤解了我的意思,他以為親王對我怎麼了,於是慌忙解釋道:“我隻是在去年他來探望娘親時在屏風後見過他一麵。”
哥哥仿佛鬆了一口氣,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我吃了一驚,以哥哥對親王的敬重,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我忍不住問。
哥哥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不行就是不行。我可以為王爺不顧自己的性命,但我不能把我自己妹妹的幸福也搭上。”
“哥哥你到底什麼意思?”
哥哥睨了我一眼,問我:“王爺有正妃你不知道嗎?他有幾房側室你不知道嗎?你嫁給年齡相當的公子當正夫人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說完將四五份公子的畫像和他們的手信推到我麵前。
我盯著哥哥的眼睛說:“你告訴我哪個比他好,我就看。”
哥哥一時間啞口無言。他自知從不過我,就找來娘勸我,娘比哥哥懂得女兒家的心事,她倒不像哥哥那樣第一糾結正側之事,她更擔憂得是親王妻妾眾多,我嫁到王府會不受寵。
“那麼多女人,也許剛開始對你還有熱乎勁兒,以後被別的女人吸引了怎麼辦?你的心性受得了嗎?”
“那麼女兒就作詩給他看,彈琴給他聽挽回他的心。”
娘笑了笑,臉上是一片擔憂之色。
“娘,您有什麼不放心的呢?您也見過王爺,還時常誇他人品貴重,這樣的他您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他怎樣對哥哥好的您不是也知道嗎,那樣,那樣”我羞紅了臉,“那樣溫柔的人是不會虧待女兒的。”
娘歎了一口氣,說:“傻閨女,王爺待你哥哥好是因為他是他的下屬和事業啊,而你是女人啊。”
我並不太懂娘的意思,但還是不甘心地說:“女兒從小得娘和哥哥的疼愛,從沒有吃過苦。女兒現在對吃穿沒什麼要求,就是想要一位心儀的如意郎君,這比什麼都強。即便以後吃了苦頭女兒也認了。”
“那,即便你哥哥去說,萬一親王不答應呢,他又沒見過你。”
聽娘的語氣似乎有些鬆動,我高興極了,對娘後麵的話我頗有自信地說:“娘,女兒心裏隻有他一人,為什麼還偶爾會拋頭露麵?這整個中州都是他的,怎麼會有他不知道的呢?”
娘有些驚異地看著我,說:“沒想到我女兒還有如此心智。”
娘那邊同意了以後她就幫我勸了勸哥哥,加之我確實表明非他不嫁,哥哥也隻有硬著頭皮去說。
結果帶回來的回答是親王婉拒了。
我急切地問:“親王是不是因為沒有聽說過我?”
哥哥搖了搖頭,“當時王爺笑著說‘是你們家那被公子們踏破門檻求婚的妹妹呀’,可見並不是沒聽說過你。”
我覺得很出乎意料很是失落,但我也沒有因此而吵鬧,日子還是過得平平靜靜的,娘和哥哥都有些意外,也放下心來。
他們以為我是少女的情竇初開,過了一段時間就自然會淡忘了,所以幾個月以後他們又再次提起了我的婚事。
我虛弱卻堅定地說:“女兒不是曾經說過嗎,非他不嫁。”
哥哥大吃一驚,他沒想到我還記得。怎麼會忘了呢,見過的那一次麵怎麼會忘了呢,如果能忘我怎麼可能不忘呢。
“若是不能嫁給她,那麼我寧願一輩子不嫁,就在哥哥和娘身邊。”我說。
於是哥哥為了他那任性的妹妹,再一次向端豫親王請求,結果依舊是婉拒。
我不明白親王為何會屢次拒絕我,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點讓他不滿意了。我大膽地將我自己給他寫的書信偷偷夾在哥哥給他寫好的奏章上麵。我對他說,女兒家的心事就是如此的幼稚可笑,卻又執著。您兩次拒絕了民女的婚事,對女兒家來講是多麼大的羞辱呀。事不過三,若這一次您若依舊將此事當做玩笑的話,那麼民女真的就此死心,不問世間j□j,長伴青燈古佛。
那之後的日子在忐忑中度過,我不知道他是否會看到我的信,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會給我回信,還是像前兩次那樣置之不理,那麼我真的是打算出家了的。
結果有一天他真的來了,親自來我家府上,當身邊的紅兒一臉慌張地告訴我親王要見我的時候,我卻忽然鎮定下來。
我讓紅兒設置好帷幕,將屋子打掃幹淨,在熏爐裏點燃家裏珍藏的最好的熏香。
他沒有讓隨從跟進來,也讓紅兒出去了,我在簾後揪著手帕咬了咬嘴唇,我懂得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想拒絕我,不想讓我在別人麵前難堪。
“這幾天府上的公務太忙,今天才抽出一點時間,我說說就走。”他在簾外坐下神色平靜地說。
“你哥哥很擔心你,年紀輕輕不要輕易說出什麼要出家的話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該為你哥哥想想了。”
聽他這麼說我覺得無地自容,揉了揉眼睛,在簾子那一邊說:“王爺這麼為民女哥哥著想的話,為什麼不就幫哥哥這個忙?”
端豫親王明顯沒想到我會說出如此大膽的話來。
我索性豁了出去,我不想就這樣說了幾句話就完了,我站起身來,掀開帷幕,整個人直直地呈現在他的麵前。
我想那時自己早已紅了眼圈,但是我抑製自己沒有流淚,我帶著絕望與不甘對他說:“這樣,是因為民女容貌不美麗嗎?”
“不是。”
“是因為民女才智粗鄙嗎?”
“不是。”
“那您能告訴民女是因為什麼嗎?”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哥哥很愛護你,你會有很好很平穩的人生。你跟我在一起不值得。”
不值得,原來是因為這樣。他果真是那樣溫柔的人啊。
我擦幹眼淚笑了笑,突然間有了勇氣。我坐到他身邊,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值不值得是民女自己說得算的,怎麼可能會是王爺覺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