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親王果真忘了那句話,也許他也不曾忘,隻是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罷了,王府的日子又開始如流水般一如既往起來。後來王府裏又來了新的媵人,來頭比我大,若說親王以前對我的寵愛是看在對哥哥的器重上,現在這位馮媵人卻比我更具優勢。但是時間長了下來下人們說親王待我更有真心些,誰真正受寵大家心裏看得清楚著呢。
我很喜歡新奇的東西,我有一表姊嫁到了京都,我時而與她通信,讓她跟我說說京都新流行了哪些好東西,親王來時我就把這些說給他聽,多了許多好的話題。親王饒有興致地聽著,但有的時候我說得一知半解的東西,他會補充說下去,有的時候我懷疑親王了解京都的事情也許比我還要詳細。
然後有一次表姊給我的信上說給我寄來了一套衣裳,那是京都悄然開始流行的款式,聽說是皇太後穿出來的,現在宮廷裏的妃嬪都愛穿這樣的衣裳,叫做漢唐衣。
我展開帶來的新衣裳,裏麵緊致的淡黃衣裳上麵是綠葉的圖案,外麵寬鬆的月白紗衣繡著茶花,兩者相得益彰。待我穿上身後旁邊的丫鬟不由得都歎,紛紛過來對這件衣服表示咄咄稱奇。
我讓四下先不要聲張,等親王晚上來時我就穿了這身衣裳去迎接他。
因為漢唐衣裳與平日的款式明顯不同,親王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下,問道:“這是?”
我笑盈盈地特意轉了一圈給他看,其實這並不規矩,但我喜歡在他麵前隨性一些,然後回道:“這是京都裏最近流行的漢唐衣裳,王爺您覺得好看嗎?”
“漢唐衣裳嗎。”親王若有所思,他專注盯著我看了許久,然後說:“很好看。”
他直白的誇獎讓我有些羞赧,但是許久不見他那邊再有什麼反應,我偷偷抬頭瞄了一眼,發現他還怔怔地在看,不,不對,他似乎不是在看我,他盯著我的衣服仿佛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王爺?”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被驚醒了,剛才的那些神色收了回來,定格在我身上。
“別穿這件衣服了,它不適合你。”親王默然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
我愣了一下,他怕傷了我的自尊,加上一句話寬解的話,“你年紀還輕,這件衣服過於端莊了。”
我百感交集,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這晚的親王卻是那樣的急切,仿佛一腔的熱情無處發泄,惹得我在他的懷中氣喘籲籲。
雖然他不許我再穿那樣的衣裳,可是我隱隱覺得我沒有穿錯,自此我在他的心中似乎又加重了一點分量。
不知不覺又到了新一年的元日,聽說今年又是親王進京,這次是對新的皇帝。因為第一次朝貢讓我太印象深刻,所以總覺得隔了沒多久,他又要去那遙遠的地方了。
這次他在京待的時間依舊不長,但他回來時帶回來了一個人,大胤的嫡親皇女——朵頤帝姬。
親王是在回來路上距中州還有半個月左右的行程時派人通知的。
接到通知的府裏一片慌亂。
以親王的為人他不會做這樣冒失的事情,他走之前竟然沒有絲毫對後院提及此事。
大家都想不明白這件事情,我也是後來才回味出來,親王的意思是帝姬的事情外人沒有分毫插手的權力,將帝姬接進府後親王的行為也無一不說明了這一點。
都聽說朵頤帝姬是從小就在皇太後身邊被寵壞了的,身份又極其尊貴,連打理王府後院多年的雲妃都亂了手腳,可見此事之重大。
好不容易等帝姬到時上下終於把王府收拾一新,帝姬的居所也安排到了後院的最大殿吉蝠殿,後院諸人紛紛等在後院大門前迎接。
帝姬的隨從排場早讓人看花了眼,等帝姬下轎時我在人群中忍不住偷偷地抬頭打量了她一眼。
帝姬渾身上下的穿著打扮自然極為考究華麗,她的容貌更是在場女眷中的佼佼者,氣質獨特的清新脫俗,不過這些身為皇太後的女兒也在意料之中,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似曾相識,雖然這真的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麵。
帝姬剛開始來府上的時候,還樂於四處走走,問問中州的風土人情,可這樣的日子新鮮了一段時間,她就變得煩躁和憔悴起來,誰都看出來她已經開始想家了,她發火說帶來的禦廚做的食物不是以往在宮裏的味道,她吃不習慣。唯有親王在她身邊時,她會安寧下來,粘著他楚楚可憐地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帝姬過來後,親王每晚都會到後院來,盡早來。漸漸地大家都看得明白,親王忙,身係中州一切事務自然是真的忙,但要看誰,可以百忙之中抽出空閑來。
那天帝姬空落得又在吉蝠殿發了一通火,扔了砸了不少身邊的東西,然後就說要出去到前院去找親王。後院的人可慌了神,連忙堵到隔著前後院的那道大門前去勸諫,玉王妃和雲妃得了消息也緊忙過來,說盡好話。
帝姬以前在皇宮就不曾把誰放在眼裏,此時也不可能給兩位王妃麵子,氣衝衝地說:“走開!我呆在這無聊死了你們知不知道!”
看著前麵苦口婆心,慌亂一團,我想了想,上前來到帝姬身邊屈身道:“殿下,您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的。隻不過前院還有其他眾多男子,在人前拋頭露麵,臣妾們怕唐突了帝姬的身份。”
帝姬身份再尊貴,也終究是女孩兒家,一聽我的話就不敢再言語,又是窘迫又是泄氣。
所有人都不著痕跡地看了我一眼,雲妃瞥過來的那一眼又是感激又是讚許。
等帝姬回到吉蝠殿時,親王也得了消息從前院過來了,此時吉蝠殿還未來得及收拾,一片狼藉。
所有人看到親王都站了起來,連帝姬在上麵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雙手垂前,略低著頭,恐怕也知道自己犯了錯誤。
親王環視了一周,然後穩穩地走到上首坐了下來。帝姬還站在他旁邊低著頭等著他的訓示。
“噢,這樣,也不怕別人看著心裏笑話。”
親王說,以極溫和平緩的語氣,帝姬都有些出乎意料地抬頭看他。他這句話,似責備又不似責備,與其說是責備,倒不如說是設身處地的為她著想。
帝姬一下子羞愧得臉都紅了,親王讓她坐下,帝姬坐下後主動解釋說:“我真的是悶壞了,好難受。皇兄,您別怪我……”
親王笑了笑,然後轉頭吩咐裴公公說:“裴慶,把我的枯木龍吟琴拿來。”
早聽說親王得到一張唐代絕世名琴枯木龍吟,如此的鄭重其事……我的心止不住怦怦跳了起來,也許會是《廣陵散》。我嫁入王府也有三四年了,也無一次有緣聽到親王操琴《廣陵散》。聽說即便玉王妃和雲妃也隻聽過一兩次,一次是玉王妃重病之時,一次是雲妃生下燁公子滿月時,一次是親王的壽辰高興之餘彈奏了一次。
我呆呆地看著裴公公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古琴呈了上去,親王將琴置於手下,略略調了調音,然後看著帝姬輕聲說:“好好聽著,看你的悟性。”
親王錚的一聲撥開了弦,他低著頭的神情是如此從容不迫,他修長而幹淨的手指是如此嫻熟,琴音緩急有序,快而不亂,慢而不斷。我這麼多年未曾聽過一次證明親王從不練習此曲,而他一彈奏起來音律就是如此美妙流暢,我終於驚歎地明白什麼才叫渾然天成,這首曲子真正而完全的屬於他。
大家這樣才了解親王接帝姬過來是要教她習曲的,很多人非常不理解親王為何不把這麼重要的曲子傳給自己的獨子卻傳給自己親緣不重的皇妹,也有些人說親王是奉了先帝穆宗的遺命,也有些人說授曲講究的是知音和緣分。
這件事大家都很同情燁公子。說起燁公子,我有時去雲氳殿正巧趕上他給母親請安,所以與他擦肩而過過幾次。他長得像親王也像雲妃,是位俊秀的少年,非常知書達理。親王對自己唯一的兒子自然也很上心,特意請了京城有學問的大家當燁公子的老師,親王做到了一位合格的父親應當做的,不過大家說親王對自己的兒子愛而不寵,因此燁公子身上少了許多世家紈絝子弟的惡習。但對於這件事,無論燁公子如何的懂事,也難掩心中的遺憾。
我回到佩蘭殿,想了想,便寫了封信叫娘把我以前在家裏收藏的那些畫冊給我捎了過來。我以前在家也是嬌慣養的,所以也稍稍能把控帝姬的心思,那個時候後院所有人都怕得罪帝姬惟恐避之不及,我是第一個過去親近她的。我把我以前很喜歡的畫冊帶過去給她看,何況我本身就對京都的生活感到很好奇,所以一來二去兩人就有許多話可以說。帝姬畢竟以前唯我獨尊慣了,有的時候說話不能很好顧及我的感受,紅兒私下裏跟我說何必自討苦吃,但我心裏隱隱地覺得這對我是有好處的。
果然有一日親王早早地就過來我殿裏,那時候天色才剛剛有些變黑,這在往常是很少有的事情。我受寵若驚地迎了上去,不過我再也不會傻傻地第一個發問,親王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吩咐下去做些好吃的點心來。
趁下人都不在,他攥住了我的手,那看我眼神的溫情仿佛從帝姬那特意留了一塊兒給我。“我聽朵頤說你經常過去陪她,真是辛苦你了。”他由衷地說。
朵頤帝姬會念得我的好的,我的腦中浮現了帝姬那有些高傲卻很純真的臉龐。我微微地笑了笑,“哪談得上什麼辛苦呢,總覺得”,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自然蹦出後麵的話,“帝姬是有讓人縱容她資格的人。”後麵的話似乎有些熟悉。
親王笑了笑,笑得寵溺而得意。
我與帝姬相處得時間長了,發現她除了有時行為難改任性外,她的心地卻還挺好的。她喜歡小動物,她養了不少鳥兒貓兒狗兒的,她對它們非常有耐心,每日親自給它們喂食,她養了一隻通體雪白的藍眼波斯貓,有一次她不小心被它撓傷了,四下惶恐,她也隻是皺了皺眉沒有責罰什麼。
她在王府漸漸靜下心來,應該沒有人教她什麼,但她變得通情達理起來。一天她從宮裏帶出來的侍女過來找她,似乎是剛與雲氳殿的丫鬟們發生了什麼衝突,我以為雲氳殿這次有大麻煩了,不想到帝姬想了想,然後說:“若是平日在宮裏,我早就去為你出風頭了。不過現在我們是在王府裏做客,客隨主便,你該守著王府裏的規矩而不是主動生事,現在你過去道歉還來得及。”
帝姬練琴時的表情是那樣專注而認真,全然像換了一個人,她真的非常有天賦,隻隨意撥了幾個月就比我這個學了好幾年的都要出色了。托帝姬的福,自從她來後,親王每晚也都會到後院來,每每從吉蝠殿路過時都能聽到裏麵隱約而斷續的練琴聲。那段時間我聽見的《廣陵散》真的是比別人一輩子聽到的都多啊。
那段時間亦是我做女人最風光的時候。親王對我真真正正地寵愛起來,他到我這來的次數開始比雲氳殿的多,他說我時而的溫柔,時而的任性,時而的懂事,時而的倔強都讓他喜歡。在王府裏的這麼多年,我的心智早被打磨得成熟,但我又恰倒好處地沒有丟了我以前的那顆赤子之心,這也是為什麼還能和帝姬很談得來的原因。
過了一年多,我被親王冊封為孺子,成為了與雲妃平起平坐的側妃。我開始被人稱為霓妃,而不是之前的韓媵人。我特意讓親王準許我娘和我哥哥到我氣派的新居所霞拱殿,娘看見我喜極而泣,哥哥說以我為榮,此時哥哥已經成為了王府裏少有的正式年輕參事。是啊,當初我還是一名那樣任性無知的小女孩,吵吵鬧鬧非要自告奮勇嫁給親王,惹得當時娘與哥哥多麼擔心,誰也想不到我可以走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