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正是尚書夫人說的品香的日子。
這天入嫿要沐浴更衣,身上不得熏香,也不能佩戴香包香囊之類任何有香氣的飾品。
在去往戶部尚書府的路上,鵑兒和鳶兒跟在轎子旁邊,早已議論開來,“聽說今天六王妃也會到。”
“真的嗎?那咱們得好好看看。”
六王妃孔蟬姬經常抱病在身,很少出席宴會場合,故她們非常好奇。
來到了戶部尚書府,五王妃等人早已到了,正坐在大堂處互相寒暄,看見入嫿來了,哪還敢說什麼閑話,紛紛與她熱情地打著招呼。
錢家夫人和安望雪都沒有來,張家夫人正躲得遠遠的。錢家夫人不來也就罷了,她早已被排擠在圈子外,至於安望雪,五王妃解釋說:“她人小臉皮薄,不好意思見你呢。”
入嫿也隻笑笑,哪會把這點事放在心上。
“呦,我的好嫿兒來了。”戶部尚書夫人何氏上前去擁抱她。
“姨母。”入嫿行禮喚道。
何氏長得慈眉善目,她是入嫿母親的表姐,她的胞弟又娶了入嫿父親的異母妹為妻,兩人間的淵源很深。
“嫿兒長得還是那樣的漂亮,快,快快上座。姨母還備了你喜歡吃的點心。”
何氏雖然依著丈夫位高權重,但熬了這麼久也不過是二品夫人而已,和入嫿平級。但她們依然比身為皇族的清瑜蟬姬等人要低上一階。
此時眾女眷正圍著一個年輕女子說話,入嫿一看,原來是晉安新娶的妻子——蔣桃枝。
蔣桃枝一副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子的模樣,窈窕婉約,因為來上京的日子還不長,又是第一次與這麼多官員家眷聚在一起,態度有些拘謹。
她看見入嫿來了,仿佛見到熟人一般,親熱地起身迎入嫿入座。
入嫿坐於蟬姬旁邊的位置,與其他夫人一樣,問蔣桃枝的起居生活,到北方是否還習慣。
蔣桃枝回答說一切還在習慣之中,並說道:“桃枝從家鄉帶回來一些蘇杭刺繡,一會兒叫小廝一一放在各位夫人的轎子裏,還希望各位夫人姐姐不要嫌棄。”
她雖這樣謙虛的說,但誰不知道蘇杭刺繡是上好的東西。她出手如此闊綽,無非也是為討好她們,更好地融入到這個圈子,哪位夫人能不喜歡她這個新來的人呢,連入嫿都暗讚她做事周到。
於是眾位夫人紛紛稱讚說:“左春坊左庶子大人真是好福氣,娶了你這樣如花似玉又識禮懂事的妻子。”
“何止左春坊左庶子大人?我聽我家老爺說,若不出意外,明年沈大人便可晉升一品,做內閣侍讀學士了。”右春坊右庶子大人的夫人說。
“哎呀呀,那可真是好事成雙啊。沈大人前途無量,說不定過不了幾年,我們可就要仰仗沈家夫人了。”
入嫿想,晉安剛剛娶蔣桃枝不久,便有如此提拔,固然與他工作表現出色有關,但蔣桃枝的家世肯定也能推助一二。晉安的這場婚事果然是對的。
席間蔣桃枝似乎很喜歡與入嫿說話,幾次問她:“郡夫人,您能把大人小時候的一二件趣事說給我們聽聽嗎?”
入嫿調笑她:“你怎麼不親自問你家大人?夫妻間聊此趣事也是閨房一樂啊。”
蔣桃枝有些羞赧,回答說:“大人平時很忙,不怎麼與我說這些。”
晉安兒時的趣事嗎?晉安小時候的事讓她印象深刻的確實有一樁。
那年她九歲,晉安十一歲吧。
那時晉安的母親剛去世不久,晉安的父親就把一位寵愛的側室扶了正。以前晉安的母親便不受寵,到如今晉安的處境就更艱難了,那位側室自己還生有三個兒子。沈大人若要廢嫡立庶,讓側室的兒子接替恩蔭和家業也說不定。
那天下午澹洵他們都玩得累了,大家都散了,隻有入嫿注意到晉安不見了,在宮裏四處尋他。
終於在宮裏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他,那是她第一次見晉安哭。以前的晉安總是順從的,思維周到,能將她和澹洵幾個照顧得好好的。
那時晉安的事入嫿也聽說了,也為他難過,入嫿過去拉晉安的手,“晉安,咱們不要哭,你看我也沒娘了呀,但是我從來也沒哭。”
晉安抬起頭,眼圈紅紅的。
入嫿拉著晉安的手堅定地說:“晉安,你才是沈府的嫡長子,沈大人若是敢廢嫡立庶,那麼我就叫父親貶他的官。”
“可是你貶他的官,他是我父親呀。”晉安抹了抹眼睛,說。
“對哦。”入嫿這才意識到,“哎呀不管啦,我的意思就是說,晉安你是無可替代的,你背後有我們這些後盾呢。晉安你那麼聰明,到時候混出名堂好好給你爹看看,也讓你娘在天上為你深深深深地驕傲好不好?”
晉安想了想,似乎想通了,抹幹了眼淚,點了點頭。
“嫿兒,我發誓以後我再也不哭了,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要好好的,混出名堂給父親看,讓我娘看,也給你看。”
晉安當初說這些話的場景仿佛還曆曆在目……這之後晉安真的實踐了他的諾言,其實論起家世,正斌和廉相都要比他好些,但正斌隻喜歡習武,廉相誌在當個閑散官員,隻有晉安,一步步地穩穩向上爬,必定是前途無量。
入嫿閉上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又恢複了笑意,笑盈盈地對桃枝說:“我可不說,你還是自己回家問問他。他最吃不得軟,你多問幾次他就說了。”
這時有奴婢進來稟報說:“六王妃來了。”
眾人停止了談話,何氏作為女主人慌忙去迎,鵑兒鳶兒更是轉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口處。
“尚書夫人,對不起,我來晚了。實在是因為剛剛才按時服用了一副湯藥的原因。”一個溫和帶著歉意的聲音從門口響起。
“六王妃能來已經讓老婦很高興了。”
挽著何氏出現在門口處的,正是六王妃孔蟬姬。
隻見她身材瘦而高挑,膚色白皙,可能因為病著的原因,帶著些許虛白。柳眉柔目,一襲茶青色紫藤花垂衣袍,她竟能穿得極有氣質。
這就是五王妃蟬姬啊……鵑兒和鳶兒心裏想,不知怎麼沒有什麼驚喜感,隻是覺得平平得甚至有些讓人失望。也不是不美,她的五官無一不算漂亮,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蟬姬坐到屬於自己的席位上,隨即轉身向入嫿打招呼,與榮澹喚她的一樣:“嫿兒。”
“蟬姬,你最近可還好?”入嫿向她點了點頭。
榮澹結婚早,在入嫿出京之前,兩人就見過麵了,所以很是熟稔。
“身體還是老樣子,不好不壞的。隻是你回京這麼幾個月,我也沒有過去探訪過你,實在是不好意思。”蟬姬低頭欠了欠身。
“你這樣說就客氣了,你托澹帶給我的手工什物,是極好的,我現在還在用著。”
啊,原來那些繡巾之類的是六王妃做的啊。鵑兒和鳶兒了然,那的確是好東西,手工細密,刺繡精美,當初她們還合計六親王從街上哪裏買得這樣好的工藝呢。
聽入嫿和蟬姬寒暄完,尚書夫人何氏說:“殷尚宮已經在靜室等候了,各位夫人帶著自己的香爐隨我來吧。”
殷尚宮?夏茜聽了心不由得一沉。這殷尚宮是宮裏的老姑姑,在宮裏素來以行事嚴謹、品位雅端著稱,這人很正直,倒不是懷疑她不能品鑒以公,但小姐的風格未必會對她的路子,說不定在心裏已有所排斥。
這樣多的夫人麵前,夏茜當然希望自己家小姐能贏。
眾夫人跟著何氏來到靜室,到了這兒各家的侍女便不能進去了,怕人息多汙濁了香料的香味,隻選了尚書府的兩個婢女入內伺候。
殷尚宮早已跪在室中等著了,本也該是花白頭發的年紀,一頭發絲卻被她染得烏黑不亂。她一一向各位王妃和有品階的夫人行禮,又向其餘官員夫人問好,禮節上做得滴水不漏。
“請各位夫人將香爐呈上。”殷尚宮的聲音清亮沉穩。
十幾位夫人在靜室內圍坐一起,將各自帶的香爐擺在前麵。有鍍金香爐、鍍銀香爐、寶石香爐和掐絲琺琅香爐,香爐大小相近,樣式卻不盡相同,有蓮枝鏤空、福字鏤空和花鳥圖案的鏤空,五顏六色,絢麗多彩,十分壯觀。
入嫿的香爐並無新奇,她放在前麵的是一架小巧的蓮紋鍍金銅爐,因經常擦拭的原因,爐身蹭光發亮。在這上,入嫿有自信憑香氣取勝,不欲喧賓奪主,越簡單越好。
殷尚宮先從離她最近的周家夫人品起。
持著香爐,在寬大的袖袍後麵微轉著圈,讓香料逸出的香氣輕縈於鼻端,良久殷尚宮睜開眼睛,點了點頭,讚賞道:“周家夫人配得可是‘落葉’?”
“正是。”
“輔料中可有黃熟香、藿香、鬱金、白芷、雞舌香、麝香、細辛?”
“正是。”
“夫人的香很是沉穩大方,讓人聞後心情愉悅,忘卻煩惱。唯一的缺點是難免有些中規中矩,讓人覺得似曾相識,毫無驚喜之感。”
殷尚宮向周家夫人點了點頭,然後又繼續去品鑒朱家夫人的香料,周家夫人的香料則又供其餘夫人評鑒聞賞。
其實品香著重在一“品”字,大家的香料各有千秋,很難刻意評判出第一第二之分,但從品鑒人的言語和眾人的態度上,依稀可以看出到底誰家的熏香更勝一籌。
眾夫人雖然都是調香的老手,但亦要看個人的天賦和在此上肯下的時間。殷尚宮對於沒什麼新意的熏香一句帶過,若有中意的,便與這位夫人多聊兩句,並推薦給眾夫人品鑒。
很快輪到了蟬姬,殷尚宮將她前麵的香爐端起在鼻前輕嗅,蟬姬隻麵色平靜地看著。
“嗯……”殷尚宮頓了頓,又再次聞了聞,然後有些疑惑地向蟬姬問道:“六王妃調配的可是‘菊花’?”
“正是。”
“此香正可謂是淡雅如菊。眾所周知,‘侍從’富於變化,‘落葉’選料多樣,唯有‘菊花’,最好配也最難配。六王妃配製的這款‘菊花’,香氣恬淡,安心寧神於隱隱之間,最符合‘菊花’之意。六王妃可是加了什麼特殊輔料?”
“無他。惟沉香、棧香、蘇合香、零陵香、麝香、甘鬆、菊蜜而已。”
殷尚宮更是驚異了,這些隻是配製‘菊花’必備的主香和輔料,不禁問:“那如何辦到?”
“隻是在配量上加以調動而已。”蟬姬回答說。
殷尚宮連連點頭,頗為佩服,直言道:“六王妃這道香的精心雅致,恐怕無人能出其右者。”
殷尚宮說完,所有人都去看入嫿,入嫿的家世雄厚,既然能彈得一手好琴,想必調香也不在話下。現今殷尚宮如此評斷,還不知道最後結果到底如何。
入嫿倒也淡然,帶著欣賞的態度聞了聞蟬姬的配香,果然如殷尚宮所說,‘菊花’能調製到如此水平實屬難得,無論是供佛還是侍書都是極好的。
因為珠玉在前,之後的幾次品鑒也沒什麼意思,大家都等著殷尚宮去評價入嫿的香。
終於輪到入嫿了。殷尚宮與剛才一樣,端起入嫿的香爐輕嗅,放下後殷尚宮頗公正地評論說:“初聞郡夫人的香,是一種清苦之味,很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然而過了一會兒,中苦之後甜膩之氣撲麵而來,讓人產生絢麗迷亂之感,無法拒絕。‘侍從’著重變化,很明顯郡夫人做到了這一點,此香選用了大量的辛料和香料,配量微妙,層次厚重,讓人回味無窮。不知此香的名字為何?”
“此香名為‘秋實’。”
“‘秋實’嗎?春日耕作,秋日收割,瓜熟蒂落,先苦後甜,的確貼切符合它的意思。”殷尚宮帶著讚賞說。
“不過”,殷尚宮話鋒一轉,“敢問郡夫人都采取了何種香料?”
“有沉香、丁香、甲香、甘鬆、占唐、杜衡、蘇合香、冰片、白芷、丁香皮、生結香、臘茶、山柰、青桂、青木、和羅、靈貓香。”
眾人聽了一片訝然,要知道調香並不是添加的香料越多越好,添加的香料越多,越難以駕馭。
“似乎是沒有麝香?”殷尚宮卻不關注這些,隻眯起了眼睛問。
“正是。”
“麝香雖說是輔料,但對於‘侍從’也算是必不可少。”殷尚宮語氣有些嚴肅,帶著一些不滿,又意有所指地說:“郡夫人變化了的‘侍從’雖然的確讓人驚豔,但是人不守規矩,便成不了方圓。若是任意妄為,自作聰明,實在是不可取的。”
“所以——以老奴愚見,這次的品香會還是六王妃的……”殷尚宮正說著,忽然聽見坐於席上的許家夫人掩著嘴,俯身欲幹嘔的樣子。
大家紛紛轉過頭看她,尚書夫人何氏慌忙起身,問她:“許家夫人,你怎麼了?”
“我沒事……就是忽然覺得胃裏不舒服……”剛剛說完,許家夫人又是一陣幹嘔。
有女眷看著她頻頻欲嘔的樣子,恍然嚷道:“許家夫人,你不是有喜了吧?”
席上許多夫人都是過來人,看許家夫人的樣子,紛紛認同說是。
“許家夫人,你……那個多久沒來了?”何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