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賀作舟是抱著氣鼓鼓的方伊池睡的。
這鳳凰脾氣好,別聽嘴上說生氣,一按滅床頭的燈,自個兒就蹭過來,跟收攏了羽翼的小鳥一樣,抱著的枕頭是銜來搭窩的枝。他規規矩矩地窩在賀作舟的身旁,片刻就安穩了。
還是累的。
第二日睡醒,方伊池繼續抱著賬本生氣。
賒賬不是什麼大事,街坊四鄰去飯店裏喝酒吃茶,好些都是先記賬然後月底結,但像這幾個永遠賴著不交錢的,到底是少數。
方伊池沒要過賬,沒經驗,躊躇半晌還是決定去找賀六爺。
賀作舟已經到了司令部,脫了外套正在看桌上堆積的電報,乍一聽說方伊池來了,還以為家裏出了什麼事,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急匆匆地趕出去,隻見他懷裏抱著本賬本,眼巴巴地往自個兒身上瞅。
嗐,怎麼把這事兒忘了?
賀作舟走過去,接過方伊池手裏的賬本:“今兒個就要去?”
他點頭:“馬上月底了,再不去找他們要錢,又要拖一個月。”
小方老板挺憂愁的:“我還要給夥計們發工錢呢。”
他們店裏的流水壓根不差這點錢,賀作舟也不拆穿,就覺得方伊池認真的模樣有趣,當即帶著警衛員,和他按照地址尋過去,上門要錢。
賀老爺子早年認的外姓親戚住在不裏不外的城中,也是套四合院,就是小了些,但比較尋常人家而言,已是萬分富貴了。
起碼方伊池以前住的胡同就完全沒有這般氣派。
四合院裏進不了車,萬祿將車停在了街邊,方伊池頭一個從車上蹦下來,還抱著自家寶貝賬本,走兩步,頭一扭:“先生別跟著。”
賀作舟的腳都伸出來一半了,聞言又縮回去:“嘛呀,嫌我煩了?”
他輕哼:“他們欠的是我的賬,先生出麵,說不準日後要被老爺子念叨說是不顧昔日情分,倒不如由我來做這個壞人,到時候就算事情捅到老爺子麵前,也是我一個人的錯。”
方伊池和賀老爺子一直不親近,他也沒有親近的打算,但那畢竟是賀六爺的爹,他寧可自己被責備,也不要賀作舟受教訓。
方伊池尚且不知家裏已是賀作舟一人的天下了,老爺子手裏沒實權,錢財也被管得緊,早已沒了往日的風光。
小鳳凰就是不想賀作舟因為自個兒的事難堪,順帶還有那麼一點私心——他好歹也是個“老板”了,要賬這麼簡單的事情還要靠先生?
那不能夠。
在四九城裏做生意,日後遇到的事情多著呢,這回是討錢,下回說不準就是被人占地了,賀作舟忙司令部裏的事已是腳不沾地,他可不能給先生添麻煩。
方伊池越想越是這麼回事,手往袖子裏一揣,雄赳赳氣昂昂,直直地往院子裏去了。
被晾在車上的賀作舟把帽子往臉上一扣,抬起胳膊勾勾手,喜財會意,領著幾個警衛員跟了過去。
萬祿見狀,納悶地往車窗外瞧:“六爺,小爺親自去要錢,那些人就算砸鍋賣鐵也不敢不還,您讓喜財去,沒必要吧?”
“沒必要?”賀作舟的聲音從帽子底下傳出來,有點悶。
“怎麼可能沒必要?老子的太太不管上哪兒,都要有排麵!”
“甭說今兒個是要債,就算他去買個糕、聽個曲兒,那也不能跌份兒。”
“算了,你也別在這裏跟我瞎扯了,去跟著方伊池,甭讓他被人坑了。”賀作舟實在不放心,踹了一腳椅背,催著萬祿下車,“盯緊了,一分錢也不能少,要不然小鳳凰發火,折騰的還是我。”
這可是全天下獨一份的折騰,賀作舟吩咐完,美滋滋地倒回去繼續補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