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1 / 3)

向小滿一回頭, 店員的上半身就下意識地往後仰,好像她的目光是飛濺的熱油,得拿個鍋蓋擋住臉才安全。

接著,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 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靜, 還有小朋友呢。有什麼事情……有過不去的事情,可以找別人幫忙的呀……我……”

他的聲音低而遲緩, 還有些口齒不清, 像個智障。

向小滿不等他說完,就麵無表情地走過去, 連著紙包, 搶了刀片就走。

店員閉了嘴,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背影, 主動和陌生女人說兩句話,好像已經透支了他所有的體力,直到她走出洗衣店, 他狂飆的心跳也沒有要降下來的意思,連腿也跟著一起發抖了。

好一會,他才從門口的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的形象——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但“端正”得並不美觀,沒什麼特點,過目即忘。“高大”也不是“器宇軒昂”和“孔武有力”,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不是個胖子, 就是看著有點蠢笨。頭簾遮住了眼睛,明明早晨剛洗過,這會又已經油得打綹了,整個人的氣質緊繃而畏縮,好像時刻預備著給誰鞠躬。

“醜男。”他想。acdj

看不下去自己的形象似的,他移開了目光。

洗衣店門口人來人往,他每天看見別人談笑風生,都覺得納悶,懷疑這些人私下裏都有台本,說的話都是事先寫好背下來的,否則怎麼可能那麼輕鬆,一點磕絆也不打呢?

每一次被迫和別人說話,他都得像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一樣“豁出去”。

語氣、語調、手放哪、眼睛看哪、說什麼,這些他都得在心裏彩排好幾遍,可是彩排也不管用,一旦開了口,一心八用,他還是難免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越說不好,他越慌,越慌越說不好,而人們也往往沒有耐心聽完他“吭吭哧哧”的表述,他們會打斷他、忽略他、敷衍他……或者幹脆轉身走開。

他就像個格格不入的怪物,每次試圖伸出觸角碰周圍的世界,都會遭到一場電擊,久而久之,“伸出觸角”就仿佛有了生命危險。

洗衣店的外間有個接待櫃台,櫃台後麵是洗衣間,旁邊還有個很小的雜物間,清潔工具、店裏用的衣架和塑料袋之類的東西都堆在那,而這些雜物空隙裏,還塞了一張窄小的行軍床,那就是他的窩了。

窩裏有一台型號很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個“綾波麗”的手辦——就一個,也不是什麼限定版,網上那些大神們動輒一個展示櫃的收藏太奢侈了。手辦奢侈、櫃子奢侈、放櫃子的空間更奢侈。

她雖然不怎麼貴重,卻一直陪著他,她就像一個熟識親近的朋友,他通過動漫了解她的故事,而她也在日複一日的陪伴中,明白他在想什麼,無須贅述。

“閆皓!閆皓!”洗衣店老板回來了,大著嗓門叫他,“又跑哪去了?”

店員一哆嗦,小心地把綾波麗放好,轉身走了出去。

“哎,嚇死我了,你這小子,走路不出一聲呢?”洗衣店老板拍了拍胸口,扔給他一個小本,“115號到121號的衣服好了,打電話催他們來取。”

閆皓聽見“打電話”仨字就頭皮發麻,比起打電話,他寧可徒手火中取栗。於是低頭接過小本,他陽奉陰違地作個弊——把通知編成了短信,照著電話號碼本群發。

老板看見,就唉聲歎氣地說:“哎喲,讓你打個電話怎麼了?兩句話的事,現在廣告那麼多,好多人根本不看短信的。小閆啊,你這麼內向可不行啊,你看你,沒事就在屋裏玩電腦、擺弄塑料小人,多大人了還看動畫片!時間長了,心理都不正常了!人得跟別人交流,得出去交朋友。天天屋裏悶著,你連對象都找不著,會被社會拋棄的!”

閆皓默默地在旁邊聽,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樣子,老板一看他這幅德行,頭發都愁掉了一把。

“這回再開武林大會,你可不能在後麵縮著了,去的年輕人也不少呢,多認識幾個沒壞處,聽見沒有?你家人把你交給我,我就得負責任。”老板一邊數落,一邊看閆皓縮頭縮腦的樣子生氣,於是氣沉丹田,爆喝一聲,“腰杆挺起來!你家祖上是英雄,不是打洞的地鼠,給誰作揖呢!”

閆皓嚇得一激靈,後腰倏地一下挺直了,站成了一張棺材板,然後貼著牆,姿勢很晦氣地溜了。

向小滿離開了閆皓的洗衣店,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她拎著裝滿了衣服的大塑料袋,沿著滿地黃葉的林蔭路走了一段,拐進了一條小胡同,胡同口有一家網紅甜品店,常年排隊,向小滿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走過去站在了隊尾,目光卻很不安地四處打量,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向她走過來,排在向小滿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肘,問:“這家賣的東西有點貴啊,好吃嗎?”

向小滿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躲開。

中年女人很慈祥地朝她笑:“不過真正的好東西,貴也值得,對吧?”

她說著,若有意、若無意地擺動了一下手背,不動聲色地把一個紙包塞進了向小滿手裏。

向小滿好像碰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臉上稀有的血色一下褪淨了。

“11月11號。”中年女人收了笑容,音量低得近乎耳語,她狠狠地握了一下向小滿的手,然後轉身走了。

向小滿怕別人聽見,慌裏慌張地往周圍看,排在她前麵的,是幾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提前放學的中學生,統一地插著耳機,都全神貫注地低頭玩手機,沒人注意她。她這才鬆了口氣——也是,誰會把稀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呢?

沒有的,三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

向小滿匆匆看了一眼女人塞給她的東西,那是一個信封,信封裏有個紙包,裝著一些藥粉,信封上印著行宋體字:“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她看見那行字,抿了抿發白的嘴唇,從隊伍裏走了出去,把信封塞進外衣兜裏,這時,她在兜裏摸到了什麼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字條。

字條上清秀而有些稚氣的字體寫著一個私人電話號碼……

以及一句話“有什麼困難隨時找我,我隨叫隨到”。

這是那天來她家的女警臨走時悄悄塞給她的,向小滿腳步微頓,臉上一瞬間閃過動容神色,然而那一點猶豫稍縱即逝,她的眼神很快麻木堅定下來,她把那張字條團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紙團沒扔準,砸到垃圾桶邊緣又彈了出來,滾到了小路中間,向小滿沒有回頭看。

她剛一走,甘卿就靠著牆,從一條小岔路的土牆後麵轉了出來,眯著眼目送了向小滿片刻,她走過去撿起了那張字條,臉上和煦愉快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陰鬱。一個剛買完東西的男孩悶頭往前走,不小心撞了她,剛想道歉,一偏頭正好撞見她的眼神,莫名一哆嗦,匆匆走開了。

不過人走了,那男孩手裏的肉鬆蛋糕味卻留下了,甘卿回過神來,皺了皺鼻子,陰鬱的眼神饞沒了。

她隨手把那張字條揣進兜裏,轉到小店窗口前看產品價目表,濃鬱的奶油香味從窗口源源不斷地鑽出來,勾勾搭搭地不讓她走。甘卿一邊看,一邊捏了捏兜裏的零錢,感覺單薄憔悴的人民幣正含淚控訴主人不珍惜自己,良心上也有點過不去,於是她腳朝前、頭往後,一步一挪地準備往回走,盤算著下個月多坑幾個冤大頭,拿了提成,一定要過來吃一頓。

正這時,迎麵過來幾個中學生,甘卿眼睛忽然一亮:“小齊齊!”

冤大頭來了!

劉仲齊他們學校開秋季運動會,所以才提前放學,他剛代表班級跑完三千米,不知是累著了還是怎樣,反正眼皮一直在跳,被甘卿一嗓子嚇了一跳。

“過來過來。”甘卿笑得高深莫測,衝他勾了勾手指,“少年,請我吃下午茶,我教你一招萬能防身術。”

劉仲齊一聽,屁顛屁顛地就跑過去了。

十五分鍾以後,陽光明媚的甜品店裏,再一次上當受騙的少年出離憤怒了:“這就是你說的萬能防身術?!”

“這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防身術。”甘卿咬了一口皮薄餡大的雪媚娘,軟綿綿的奶油餡裹著巧克力豆,口感層次分明,巧克力豆有些融化了,絲綢似的,一抿就化,而最裏麵的奶油卻還帶著細小的冰碴,剛好解了這一口甜食的膩,回味悠長,甘卿覺得吃完這一口,天塌下來都不算事了,於是很有耐心地跟劉仲齊解釋,“逃跑的學問可大了,你不單得能跑、跑得快,還得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你要利用地形甩開對方,絕不能讓別人有機會繞路堵你,不能完全跑直線,否則他們一扔東西就很容易砸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