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
周老先生連忙合上了手裏的書, 這是他從家裏帶來的唯一一本讀物,已經給翻卷了邊。
一個老太太向他走過來,和顏悅色地朝他伸出手:“看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呢?”
皺紋讓人看起來顯得蒼老,但其實有一些皺紋也會讓人看起來柔軟慈祥。正如有的人每一塊脂肪都長得“是地方”一樣, 這老太太每一道皺紋也都長得很是地方。歲月大概得斟酌很久, 才敢小心地在她臉上落下一刀,因此每一刀都精雕細刻, 她看起來非常賞心悅目。
周老先生猶豫了一下, 有幾分不好意思,把書交了上去。
老太太似嗔還喜地看了他一眼, 拿在手裏一翻, 其中一頁自動跳了出來,因為那上麵貼了好幾張“大頭照”, 相當於夾了厚厚的書簽。
照片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把腦袋塞進各種奇葩的相框裏,呲牙咧嘴地對著鏡頭做鬼臉。
“這是你外孫子呀?”老太太在他對麵坐下, 擺出要促膝長談的姿勢。
這就是周老先生住的地方,小屋裏,什麼都是白的,天花板、床單、地板……連同人們身上穿的衣服。
牆上畫著個不倫不類的神像,姿勢可能是從哪個佛像上拓下來的,身上穿的袍子又好像是個古代西方人的白袍子,頂一頭時髦的“玉米燙”發型,造型中西合璧, 不知道具體司管什麼。
一個房間裏有三張單人床,極少的私人物品都用白布單蓋住了,不露出生活痕跡,乍一看,幾乎就像個太平間。
“沒關係呀,剛來的人都這樣。”老太太慢聲細語地說著,很自然地拉起了周老先生的手,“我知道,這些都是讓人感覺很美好的東西,所以也是需要戒斷的東西。就像毒品,你明知道吸進身體裏,對你沒有好處、隻有害處,可是感覺好啊,所以那些人才會放任自己沉迷其中,但這並不是真正的快樂。你仔細想想,和他們勉強生活在一起,你真的能融入他們的家庭嗎?真的快樂嗎?”
周老先生被她拉著,有點不自在,但又覺得這麼一把年紀了,“不自在”有點矯情,於是訕訕地笑:“畢竟……畢竟是……”
“畢竟是親人,但親人也會帶來傷害,”老太太十分理解地說,“要不然你就不會來我們這裏尋求幫助了,對吧?”
周老先生低下頭。
老太太語重心長地說:“俗世的親人都是虛幻,你感覺到了,你跟他們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卻好像已經被排除在外了,你們中間隔著一道玻璃牆,看得見、摸不著。為什麼呢?這是因為咱們這把年紀,時候到了,俗世的事情開始悟了,但孩子們還在紅塵裏打滾,你的精神開始漸漸脫離他們,要是還戀戀不舍,想從他們身上尋求安慰,這就是自欺欺人、追逐幻影啊!”
周老先生小聲說:“……這孩子從小就是我帶大的。”
“我知道,”老太太天使似的拍著他的手背,“我知道戒掉這些有多難,要不然你也不用千裏迢迢跑到我們這裏,對不對?來,走吧,活動時間到了。”
說到這,她就拉著周老先生站起來,屋門一角上裝了個定時的鈴,像學校的上課鈴。下午兩點整,那裏麵響起了舒緩的鋼琴曲。和周老先生一樣的老人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全體是一身飄飄悠悠的白袍,老遠一看,活像個集體詐屍現場。
這些人臉上個個帶著笑,互相打招呼,還把手牽在一起,連成一片,就這麼白花花地下了樓。
他們住的小樓,從外麵看,像是個窮鄉僻壤裏的農家樂,後麵是一片廢棄的魚塘,前門是一片野地,要是沒有車,步行大概得十多公裏,才有個小公交站。
二樓以上住人,一樓是個大廳,三餐都在這吃,類似於一個集體食堂。
這會,大圓桌都立起來貼在牆角,椅子擺成一大圈,因為中午炒過青椒,大廳裏還飄散著濃鬱的飯菜味,熏得人有點惡心。
老人們很快訓練有素地找椅子坐好,周老先生忽然有點想上廁所——老年人的膀胱就這麼不講理,剛才還毫無預兆,一會功夫就能尿意盎然。
可是這時,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頭穿著黑袍走進來,在這幫仿佛衛生紙成精的同齡人中,黑袍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衛生紙精”們紛紛朝黑袍打招呼:“導師。”
周老先生就沒好意思動,努力地提起小腹,打算盡量憋一會。
導師進來以後,先是把每一位老人都關心了一遍,挨個跟他們說話,表情特別豐富,好像這些老人都是他的心肝寶貝,身上發生一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了一圈,完事,導師往那一坐,開始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