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姐妹們,”導師開了腔,滔滔不絕道,“我們中,有些人富裕、有些人貧窮,有些人兒孫滿堂,有些人鰥寡孤獨,有些人疾病纏身,有些人還算健康,我們是這麼的不一樣。但不一樣的我們之所以能聚在這裏,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快要走到時間盡頭的人。”
“這是一條孤獨的旅程,早年夥伴成群,父母兄弟俱在,可是越往後走,就越是孤獨,跟隨你的人越來越少,滾滾煙塵已經被甩在後麵,我知道,你們中的一些人非常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年輕時多麼英雄的人,老來連討好兒女都不知道從哪下手。”
“沒關係。現在請……緊緊握著你身邊人的手,好好看看你身邊人的眼睛。”
於是大家就兩人一組,依著指導,在充斥著青椒味的大廳裏大眼瞪小眼。
規定對視時間至少一分鍾,旁邊有人掐時間,眼神要真誠,不能走神。
這個動作其實又尷尬又搞笑,像神經病,一般人別說一分鍾,十秒都堅持不下來就得笑場。
可是如果身邊的搭檔執行得特別嚴肅,像周老先生一樣善於看人臉色與自我懷疑的人,就會不好意思笑——非但不好意思笑,還要懷疑自己態度不端,得努力模仿對方才行。
周老先生旁邊的,正好是那個老太太。
老太太眼窩很深,雖然眼皮都垂下去了,但眼球卻不知道怎麼保養的,竟然一點也不渾濁,周老先生剛開始明顯有點不適應,可是老太太一直殷殷地看著他,不知不覺的,讓他想起了自己過世的老伴。
忽然,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麼委屈的傷心事,她的嘴角略微往下一沉,眼睛裏開始閃爍淚光。
人老了,往往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別人的眼淚,有時候就像吸鐵石,輕易就能把自己壓在心裏的傷心事都勾起來。
周老先生看見她的眼淚,想起妻子病重時,在病床上吃力地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有眼神在祈求,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說:不想治了,太受罪了,治不好的。再治下去,連你的棺材本也要花完了,你以後可怎麼辦呢?
她一生說過不止一次,將來不想被人扒光衣服、渾身插滿管子死在醫院,可是到頭來,他們還是讓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在醫院咽了氣。
親人都是這樣,隻要病人不咽氣,就怎麼也不願意放棄搶救,仿佛如果不這樣用力地在自己和病人身上施加一場酷刑,就差了個儀式,不能心安似的。
可他總覺得,妻子是怪他的。
她一走,他就沒有家了,即使在自己的房子裏,也時常覺得自己像條寄人籬下的老狗。
每天隻有吃飯的時候,家人才會跟他坐在一起,因此他總是三句不離吃飯,整個人似乎已經退化成了一個乏味的飯袋。
飯桌上的蓓蓓總在打電話,東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新聞,韓周迷戀手機,他父母偶爾看見,會輪流教訓他“放下手機,好好吃飯”,但是自己又把飯吃得像打仗一樣。周老先生總是把握不好提起話題的時機,有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個話頭,卻仿佛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鮮少有人接話茬,有時候他說了蠢話,蓓蓓就會長籲短歎地來一句“爸,您說得不對”,然後來上一段長篇大論糾正,糾得他自慚形穢,這頓飯再不敢出聲犯傻,才算作罷。
他們不想聽他說話,他就隻好給他們夾菜找存在感,可是夾菜也招人煩。
韓周會嚷嚷:“姥爺,我不吃那個,您怎麼又忘了!”
蓓蓓會直接蓋住碗:“管您自己吃吧!”
這都是雞毛蒜皮,不能跟外人說,說了要讓人笑話的——怎麼,什麼時代了,您老還非得享受“太上皇”待遇,一開口訓話,全家都得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不可?
這不是無理取鬧麼?
於是隻好統統化作眼淚。
看似很長的一分鍾居然一眨眼就流過去了,周老先生驚醒過來,發現周圍眼眶通紅的不止他一個。
有人摟他的肩,有人拍他的手,都仿佛同病相憐,自從老伴去世,周老先生還是頭一次在人群中找到歸屬感,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這時,大廳裏進來幾個人,用一次性紙杯端水給老人們喝。
剛流完眼淚的人往往尷尬,會自然而然地借由低頭喝水緩解,於是沒有人拒絕。
因為心裏不是滋味,嘴裏也不是滋味,所以水裏那點輕微的異味,就這樣被味覺不那麼靈敏的老人們忽略了。
可是周老先生一看見水,更想上廁所了,雖然跟大家一樣接過了紙杯,他低頭抿了抿,做了個樣子,沒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