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便是臘月初一,宜出行,起基,納財,交易。
卯時,天光熹微,朝陽還未探頭,一輛蟹殼青色素玉錦馬車便自桐山半山腰的傅氏別院駛出。
噠噠馬蹄踏過積雪一路下了山,與等候在山下的另一輛蒼色油壁馬車碰頭後,一前一後從容轉朝清蘆城的方向而去。
葉鳳歌與傅凜乘坐的那輛蟹殼青色素玉錦馬車行在前頭,隨行的閔肅、承恩、阿嬈上了後頭那輛蒼色油壁馬車,與裴瀝文擠在一處。
行出約莫十裏,傅凜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慵懶靠著身後的車壁發怔。
“夜裏睡不著,早上醒不來,”靠在車壁另一邊的葉鳳歌翻著手上的書冊,不無擔憂地嘀咕,“睡眠這麼顛三倒四,不好的。”
她很早以前就發現傅凜在睡眠上有這個問題,尋常情況下若無寧神藥物輔助,入夜天黑後他根本睡不著,總要捱到天快亮,實在困倦得受不住,才能勉強睡上兩個時辰左右。
這事在她那個藍皮小冊子上也有記錄,早前她的師父妙逢時就曾說過,這源於傅凜內心深處的痛楚與不安,是他心病表征的一種。
如此的睡眠情況於他自無益處,若不是因為睡眠太差,他那身先天寒症的治愈進度說不得能快上兩三年。
以往葉鳳歌隻能是旁觀者,雖明知這樣對他不好,卻也隻能從旁委婉勸說幾句,不敢插言過多。
如今兩人關係不同與以往,她總算能大大方方將此事攤出來聊了。
雖她投了師門後隻經手過傅凜這麼一個病例,可之前七年裏對傅凜的觀察過程中,她也不免有所思考。
她一直覺得,師門在療愈心病這件事上的許多探索與嚐試,其手段方向似乎並不是十分正確。
“妙手一脈”對類似傅凜這樣的情況,采取的法子多半是“護”,即盡量不讓病人接觸其心病的根源,盡力清除可能導致其心緒產生巨大起伏的隱患。
可在葉鳳歌看來,這就好比治理洪水時築堤圍堵——
看似解了一時之危,長遠來說問題卻始終在那裏。
不過,這種質疑師門總體方略的話,她自不敢在師父麵前提。
畢竟在以往那種情形下,她受師門規矩約束,遵循藥門弟子的職責“多看、少說、不插手”,也沒機會去實踐她的推測是否比師門現行的那些法子更正確有效。
如今她既已沒了師門職責的束縛,不必再遵循師門對待病患的要求去與傅凜相處,反倒可以毫無包袱地做出一點不動聲色的嚐試了。
聽到她的聲音,傅凜使勁眨了眨眼,挨挨蹭蹭地挪到她身旁,與她抵肩並坐,黏黏糊糊將腦袋搭在她的肩頭。
“天黑以後就睡不著,我也沒法子,”傅凜慵懶眯著眼,嘟嘟囔囔地在葉鳳歌肩頭蹭了蹭,斜身環抱住她的腰,“要不,今夜你試試哄哄我,或許就哄睡著了呢?”
葉鳳歌以掌抵住他的額,紅著臉對這沒臉沒皮的提議嗤之以鼻:“怎麼哄?唱搖籃曲麼?”
“唱搖籃曲那是哄小孩子的,”傅凜悶聲哼笑著,愈發偎近她,偏要將腦袋黏在她肩上,“我看書上說,宜州的姑娘最會唱情歌給心儀的兒郎聽,那才是哄大人的……”
“你成日裏都看些什麼書啊?真是不出門也知天下事。”
葉鳳歌麵上緋色愈深,燦若明霞,斜著眼睨他一記,推他坐正,又傾身撩起車窗簾子,朝外打望一番。
她想,等傅凜忙過這一陣,就該抽空與他說說藍皮冊子的事了。
他會諒解她的苦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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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天晴的清晨,清風卷著積雪微寒,又隱隱夾雜些若有似無的幽冷梅香,使人心曠神怡,精神大振。
車簾半撩,這暗香冷風躥進溫暖的車廂內,沁得傅凜一個激靈,徹底甩脫了最後一絲殘困。
驚覺身旁的人驀地輕顫,葉鳳歌才慌張地放下簾子,滿麵自責地回首。
“抱歉,我一時大意了……”
傅凜順手拿過擱在一旁小矮桌上的點心盒子,拈了一塊梅花糕抵上她的唇。
“爺又不是風一吹就倒的嬌花,你這是抱的哪門子歉?不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