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畢,他抬起頭來,同上首之人對視。平日總顯輕佻的桃花眼染著寒意,似初春冰雪未消時,山野間的一汪寒泉。
天帝沒料到這人會是如此反應,愣了一下後,眉宇間染上了怒意,說話時卻仍是忍耐:“水神如此,可是對本君心有不滿?”
“小神不敢。”吾玉不慌不忙行了一禮,姿態端正,眸子裏卻帶著挑釁,“君上運籌帷幄,坐鎮天界數萬年,小神這些年仰仗君上,才得以安穩度日。如此……小神豈敢對君上不恭不敬?”
這般口吻,實在是陰陽怪氣!
天帝隻覺得這人是失心瘋了,才會不管不顧說出這些話來!
再想想他這些年的作為,對比之下難免氣急,當下沉著臉,脫口而出:“吾玉,你莫非還想將當年之事鬧出來不成!?你莫要忘了……”
“君上!”
吾玉往前邁了一步,周身有幾分戾氣溢出,眨眼又收斂了個幹淨:“小神做了三萬多年的水神,人間那些個繁瑣事看了不少,膩得慌。細細想來,竟覺得從前遊戲三界的逍遙日子倒也不錯。”
天帝氣得緊,覺得心口堵了石頭一樣,恨不能敲開他的腦殼,瞧瞧裏麵裝了些什麼東西。卻又深覺,這般無所顧忌的吾玉,難以掌控!
畢竟,這人現在瞧起來,連自己多年謀劃得來的水神之位都不在乎了。
能夠如此輕易說出這般話來,他便必須考量,是不是那位千秋殿下在這人心中,亦是可以拋掉的。
若是如此,有些事情,他必須要早做打算!
…
吾玉走出上清殿時,臉上仔細倒也瞧不出什麼異樣,隻有眼底多了半分陰霾。
天色仍是大亮,繚繞煙雲在遠處起伏,透著光,略顯稀薄。
其狀較之多年前的舒卷動蕩,安分不少。
他順著那條白玉大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一路上不少仙僚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管是否熟識,一概不理。
天上這些人對他的這副態度早已習慣,仿佛水神吾玉就該如此,若是他突然給了誰一個笑臉,那才是不正常了。
於是,大家也就抬抬手、張張嘴,意思意思,便算過去了。
吾玉在天界繞了大半圈,最後不知怎的走到了千秋殿。
殿門半開,思邵正站在門外,撇著嘴,手上抓著一人高的竹掃帚一下一下用力刮著地,架勢頗為凶狠。
天界在這萬把年裏,還是有些變化的。
比如,仙府多了幾座,從前幾位嫩青兒的仙官學熟了那套“官家兒”做派,如今講話做事都頗會拿捏。
也就思邵常年在凡間待著,鮮少上界,這才多年仍是一身未“教化”的脾性!
瞧見吾玉過來,他不收收那臉上的凶煞之色也就罷了,反倒揚起掃帚掠了些落葉流雲呼到人家腳邊兒,嘴裏還沒好氣地嚷著:“起開起開!我們這兒廟下,容不下水神您這尊大佛!”
這般作態,若是換上旁的神仙,吾玉定會毫不客氣地嘲上兩句,然後明裏暗裏的給對方使絆子,好讓人知道他水神是招惹不得的。
隻是,此處是千秋殿。
而思邵,是榮餘的人。
他無法發作,心中也清楚對方這般是因為什麼,隻得往後退了兩步,麵容頗為無奈:“我不過恰巧路過罷了,你何必防賊似的防我?”
思邵不聽這些,也不覺得這位水神大人是在讓步。雙手握著掃帚杆兒,將其往地上狠狠一頓,咬牙切齒:“水神從前做了什麼自己心裏清楚,你若真心視我家殿下為好友,就該避上一避,免得累及殿下。”
吾玉心裏咯噔一下,臉上的笑意漸漸斂盡,嗓音低沉:“我從未想過……”
“那水神便不該來此!”
思邵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堅決:“我並非是替殿下做決定。隻是在我之立場,不願再見殿下傷重累身,白白散了修為。”
一字一句,似一柄小錘敲在吾玉心頭。
以至於那些假想的、自欺欺人的事物,支離破碎。
他覺得累,覺得自己像溺在深水中,見不著光亮,也喘不上氣來。
良久,他才顫聲問道:“你……此話何意?”
思邵聞言一愣,後知後覺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心下無端生出了惶恐之感。
那些個事,榮餘是特意叮囑過他,讓他不要在水神麵前提起的!
思及此處,思邵一個激靈扔了掃帚,幾個跨步縮回門內,“嘭”的一聲將門合了個嚴實,嗡聲道:“是我失言,還望水神大人勿怪……”
後麵那些討饒的話,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想來是人走遠了。
這是天界,是吾玉曾經向往渴求的,沒有嚴寒酷暑的地方。
可清風卷攜流雲而過,讓他無端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