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1日。
英國時間早上九點,手術方案正式開始實施。
八點四十九分的時候有護士走進病房,給邵力學的點滴中加了一隻多巴胺。神經傳導物質幫助病人恢複了暫時的清醒,但那也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因為手術的需要,開始之前他就要被注射麻醉劑,以全麻的狀態躺到手術台上去。
而麻醉前的這十分鍾清醒,有人將其形容為“告別時間”。
說白了就是怕手術中出現的風險事故,如果病人有什麼不測直接殞命,那麼在這裏就是最後一麵。醫生們把這幾分鍾稱之為最後的告別,如果有什麼遺憾和想要說的話,都要趁著這個時候說出來。
邵力學終於睜開了眼,他在昏迷,確切的說是藥物保持的恒久狀態下保持了五天。心髒病並不會導致多大的昏迷,但是保持沉睡是手術的方案之一,就像是為機器發動之前蓄力一樣。提前讓病人在鎮定狀態下呆五天比清醒著接受治療效果要好,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這種類似於冬眠的狀態下心髒病不會繼續惡化。這就為手術提供了更好地保障,防止病人在手術台上猝死。
猝死是最可怕的事了。
他從朦朧的視線裏往外望,米黃色的病床,妻子坐在床邊。依舊試著用手來溫暖他,兒子這次也在,兩人眼裏的濃濃關切預示著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基本知道個差不多,每天江美香都會在夢裏敘述這些事情。確定手術方案,藥物劑量,家屬簽字,風險預估,以及推上手術台。
人最擔心的就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交給別人來掌管的時候他卻意外的感到輕鬆。一生也許就這一次了。
他溫柔的注視著妻子,從結婚以來他就是力求自己打理一切的丈夫,從領帶的顏色到兒子的名字,全都是要用自己的意願強行忽略過別人。但現在他不介意那些事情了,如果有機會他想好好道歉。
“辛苦你了。”
從喉嚨裏蹦出的聲音沙啞不清,五天不說話的代價是聲帶都有所退化,他的喉嚨裏仿佛含著滿滿的冰塊,生硬發白的不像自己。
江美香搖搖頭,“你會好起來的。”
他掙紮著想問一句公司怎麼樣了,妻子和兒子都在這裏,那是誰在打理著。孫亞綱的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受到其他股東的為難,那些簽訂的合同和大篇幅的報表是他一生的結晶,好像三十年的意義全部在此,在流動的數字和增長的財富裏體現的價值,他除了那個以外一無所有。
三十年前他本來能成為商場職員或者工地民工,過最普通的生活,到了時間後去迎接死亡。但是機會轉動的速度比手表的齒輪還快,他坐在董事長交椅上的時候明白了這個道理。
本來還有更多時間的。
或者沒有了。
他朝兒子點點頭,父子之間稀少的交流一直是常態,現在也依然沒有改變。父母的期盼永遠矛盾重重,一方麵希望孩子鵬程萬裏不受束縛,一方麵又希望他能好好的置身在自己保護下,平安的成長。兩者之間勢必衝突,放飛的雄鷹不能戀巢,麻雀也飛不上高空。兒子以後也會懂得這個道理,在多年以後他也能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八點五十六分,邵力學輕輕對妻子眨了下眼睛。江美香揮揮手,“我們有些話要說。”
臨分別前的夫妻總是有千言萬語道不盡,邵凜空點點頭,在轉身的瞬間沒看到父母露出的表情。
有人說婚姻的關係保持久了其實是一種能力,能把夫妻雙方培養成類似於心靈相通的能力。有時候隻需看一眼對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麼。兩個人沉寂無言了一分鍾,滴滴答答的秒針很快就轉過一圈去了。
他努力的朝妻子的方向湊湊,也許這件事不該說,說出來也沒什麼用。但是他依然不吐不快,好像心口壓了一塊生鐵。沉甸甸的令人心痛,如果有一天鐵塊從他心頭摘去的時候,那大概就是他下葬到墓地裏的那一刻。
“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抓著妻子的手,溫度一往如常。
他想說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不必放到現在。有些東西錯過就是錯過,連改正的機會都沒有。但是人們又偏偏不會執著於那種沒有改動機會的事情,他們回憶一生的時候,往往後悔的是本可以改動的情節。
本來伸出手,就可以改動的,但是偏偏那一刻沒有伸手,於是就這麼漸行漸遠了。歪曲的事實成為事實,而後成為結果,結果變成過去。完成了無法了結的遺憾。
邵凜空沒聽到三分鍾的對話內容,八點五十九分兩個護士進來,開始將病人轉移到手術室去。這台手術即使樂觀預計也要十五個小時以上,如果成功的話,邵力學就可以回國,再安生的活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