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一把臉,外麵的陽光傾斜的撒進窗子,透徹又平靜。外麵的草地上有孩子在嬉戲,身上穿著病號服,那種臉色和外麵的環境格格不入。但他們搭著玩具,渾然忘我。
到了國外後手機開始打不通,每當試圖撥國內的號碼總是被提醒“無法接通”,一聲又一聲,好像冰涼的歎息。他想起自己上次去舊金山時犯的錯誤,不由後悔自己沒在國內換一張漫遊卡。
他想起唐允和生日宴沒喝完的酒,自己丟下一個亂攤子到另一個亂攤子中來,不慎把她遺落在了無可奈何的境地。懊惱就像空氣裏的水珠一樣慢慢凝結起來。
又要下雨了。
國內,晚上十點鍾。
邵峻琪打了個哈欠,外麵的夜幕如同星辰華麗亮人,大副廣告畫上的偶像美女咧著嘴,將牙齒的亮白度秀到最高。整個公司都差不多沒人了,現在屬於業務淡季,職員們的工作非常清閑,往往五六點鍾就下班呼朋喚友去喝啤酒了,快活的正如這個夏秋之交,帶著難言而清爽的涼意。
他把充了一整天電的手機拿下來,這才意識到唐允已經足足半天沒出現的事實。自己的車和那個邵氏的代理董事長同時消失在了市裏,去向不明。
他心裏默默吐槽了一聲,再一次想起自己沒交的車險。
另一邊,甘鬆縣城。
唐允把嗡嗡響的手機掛掉,空氣裏起了細微的變化,仿佛一小粒一小粒的冰渣。慢慢將氣氛凍結起來,李崇霄臉上的表情略顯錯愕,隨後又竭力恢複了正常。“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這個男人。”唐允指著照片上最左邊,那個男人的模樣如此熟悉,以至於她在第一眼恨不得痛哭出聲。那是活著時的父親,眉眼容貌無一不相像。時光把他凝固在照片的永凍層裏,以至於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如今的樣子。
“唐繼銘,是我的親生父親。”她擦掉眼角的淚滴,握著照片的手指微微僵硬。事實上她沒保留下來幾張照片,父親死的一年後,他的所有痕跡就像被風化了一樣消失不見。無論是相冊、合影還是一切值得紀念的東西,都慢慢在自己身邊消失無蹤。最後剩下的幾張照片被她放在書包裏,每天帶著上下學,殘存的照片仍然在半個月後消失在書包裏,不翼而飛。
沒有什麼人可能來偷,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回憶慢慢垮塌,最後欲哭無淚。
心理醫生建議她放鬆精神,因為根據她的情況很可能會在腦子裏衍生出逃避人格,為了避免自己的痛哭和愧疚而在無形之中拋棄了罪證,就是有關的紀念品。所以說她極有可能在自己的暗示裏把那些照片和相冊丟在了不知名的地方,垃圾桶,或者是地下通道,看著他們在裏麵被汙水浸透或者腐爛,而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除了墓碑上那張放大的遺相,這張是她見到的幸存的第二張照片。
而那裏麵的內容才是重點,照片上的人一字排開,零零散散七八個人,裝束都差不多,西服革履,是那個年代少有的裝扮。她從來沒見過那麼意氣風發的父親,在她的印象裏保留最多的就是他的愁苦和鬢角上的白發。而在這裏看起來依舊年輕,沒有半分落魄的樣子。
從左到右,能分辨出來的除了年輕時期的李崇霄,甚至還有倪正聲和邵力學,兩個人站在一起,渾身的氣質沒有任何重合的地方。倪正聲依舊威嚴,邵力學溫和而肅穆,雖然不和諧卻也看不出不融洽。幾個人在大樓前合影,很像什麼商業人士的成功聚會。
但是她又知道絕沒有那麼簡單,幾個人同框出現的意義就是事情比她想的要複雜。父親和邵氏的交集也不僅僅局限於收購——收購的意義在於居高臨下,是資本優勢對弱勢的合並,至少是在其中一方處於弱勢的時候才能稱之為“收購”而不是“合並”或者“並購”。
如果當年邵氏真的財大氣粗能收購下自家的鋼鐵廠,那麼父親最多是作為洽談合作的中間人,雙方完全沒有必要合上這張影。收購方和被收購方從來就不是對等的地位,被收購的那邊雖然可以提價,也握有主動權。但是最終還是要臣服於出資方的命令,其實在談判中是會受人白眼的。
當年這幾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促使他們走到一起並且照了這張照片。然後又在此後的數年中遭遇了如此多的變故,幾個財務科的幹部離職,然後各自隱沒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倪正聲和邵力學成了邵氏呼風喚雨的掌管者,兩個人對當年發生的事情絕口不提。而當事人之一唐繼銘,她的父親,卻選擇了用死亡結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