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刑事犯看不起這些右派,咱偷東西還講個‘盜亦有道’,還講點江湖義氣,可他們文化人一旦到了這個份兒上,啥規矩都不講啦,淨想撇清自己,把事往別人頭上推。災年來了,勞改隊的糧食定量一減再減,最後減成每天七兩毛糧,就是帶皮的糧食,右派們誰也不敢喊餓,誰要說個餓字,馬上就有人打小報告,說七兩糧食就夠多的了,咱們這些人對黨對人民犯了罪,黨和人民寬大了咱們,給咱們糧食吃,你還喊餓,這不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當然,文化人裏也有硬漢子,令尊田先生就算條漢子,右派隊二百多號人,拒不低頭認罪的隻有五個人,他就算一個。田先生自打進勞改隊那天就不承認他犯了罪,對管教幹部說他到死也是個‘三不’,不承認有罪,不改變觀點,不落井下石。媽的,老爺子那股硬勁兒連我們刑事犯都佩服,為這個,田先生可沒少受罪,大會批小會鬥,關小號,幹活多加定額,取消通信權利,田先生一句軟話沒說。勞改農場幹的是農活,種小麥,外人都以為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麥子,其實拔麥子不算最苦,勞改犯們最怕的是冬天挖凍方,東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攝氏度,地凍得比石頭還硬,一鎬下去一個白印,得用鋼釺和十八磅大錘打眼,把洞眼連成一排,再用鋼釺撬,那掄大錘可不是誰都能掄的,勁兒使小了沒用,掄圓了又沒準頭,誰也不敢去扶釺,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十八磅的大錘掄到腦袋上腦袋開花,掄到手上、胳膊上就能把骨頭砸碎,整個農場光這麼砸死的就好幾個。”
“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下,就被派了扶釺的活,老先生算命大,隻把手砸骨折了,包紮一下還得接著扶釺。唉,罪遭大了。頭兩年,糧食不緊張,幹這種活還扛得住,災年一來,可就完啦,你想,七兩糧食也就塞個牙縫,別說幹活,躺著也夠嗆,大夥渾身浮腫,走道像踩著棉花,東搖西晃的,出冷汗,兩眼冒金星。工地離我們宿舍有十幾公裏,單程走也得一個多鍾頭,零下40攝氏度的天,肚裏再沒食,能不死人嗎?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幾個,倒下就沒氣了。有一次我走著走著也倒下了,當時也不覺得冷了,也不覺得餓了,隻覺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睜不開了,直想睡過去。我聽人說過,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了你小子就該完蛋啦,當時我心裏明白極了,眼一閉心一橫,去他媽的,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橫豎一條命,活著也遭罪,一了百了吧。你猜怎麼?咱快完蛋的時候,有人掰了一塊窩頭放在我嘴裏,我這嘴也不爭氣,明明不想活了,還吃它幹什麼?可這嘴就是不聽話,隻覺得那棒子麵的香味兒快把我的魂勾走了。我當時想,這會兒能讓我吃一個窩頭,砍走我一條腿也值啦,當時我那模樣大概比一條餓狗也強不到哪兒去,半個窩頭差點兒把我噎死。就這點兒食一下肚,我居然緩過來了。你大概猜著了,是田先生給的,我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省出的這半個窩頭,每人一天才七兩啊,人就是這麼怪,關鍵時刻半個窩頭能救條命,這也就是田先生,換個人他寧可讓你砍他一條腿,也舍不得那半個窩頭。不怕你笑話,咱這輩子走南闖北,沒家沒業,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蓋沒彎過,腦袋沒低過。可等我緩過勁兒來,膝蓋一軟,愣是給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後還能在江湖上混嗎?你猜田先生說什麼?他罵了我一句:‘沒出息,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能為口食物下跪?’說完連理也不理我轉頭走了,當時,嗨……”
“你別笑話,我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這輩子除了田先生,沒人拿咱當過人,我老K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媽的不一樣呀,壞的人壞起來簡直是壞得流油,好的人讓你奇怪這世上怎麼還有這麼好的人。打那以後,我拿田先生當自己的爺爺供著,哪個王八蛋敢和田先生過不去,咱老K不管明著暗著也要滅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歡咱,見了咱就跟不認識似的,平時跟誰也不說一句話,獨來獨往的,罵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這拍他馬屁的他也不理。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麼人?人家是大知識分子,有學問有地位的人。咱是什麼人?流氓小偷,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
“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還是看不起咱,咱對田先生隻有尊重。人呀,不管你多壞,見了好人還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現在也鬧不明白,像田先生這樣的好人怎麼也被送去勞改了呢?這世道好像有點兒不對頭呀,自古以來監獄那種地方是我們這種人該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種人應該去當大官,好人當官老百姓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了,不說這些,我接著講。說實話,我看不起文化人,除了會練練嘴,別的什麼都不行,大部分人骨頭還特別軟,他們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進勞改隊,就說明人家看你不順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條狗似的挨了一鞭子還向人家搖尾巴就沒意思了。他們以為尾巴搖得越歡就越能得到寬大,所以拚命打小報告,寫思想彙報,批判別人的時候一個賽一個凶,其實進了勞改隊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現再好也沒人拿你當回事。”
“照理說,災年來了連他媽的肚子都吃不飽,你還打什麼小報告?不行,還得接著折騰,批判批判這個,彙報彙報那個,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歡的人。你想呀,七兩糧食不白給你,你要走來回三個小時的路,還要幹重活,這已經夠嗆了。你再忙著揭發別人、批判別人,體力和腦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農場從入冬以來就開始死人,開始是幾天死一個,後來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個隊就死十幾個。埋都埋不過來,地凍成那樣,挖個淺坑也得四個人幹一整天,把死人埋了活人也快累死了,開始還給釘個薄木匣子,後來是草席卷,最後草席都供不上了,光著身子埋吧。這下子批判會也不開了,小報告也顧不上打了,顧命要緊呀,大夥兒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現怎麼樣,表現再好該死也得死,你得處處節省體力,連腦子都別動,比方說,大夥兒一起掀凍土塊,你應該嗓門大點兒而手上一點兒勁兒別使,說白了就是靠偷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來。不瞞你說,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不然十個老K也玩兒完了。咱刑事犯沒自尊,橫豎不過是人渣子啦,幹著活不想幹了,一頭栽倒假裝昏過去了,想裝得像點也好辦,你就像個螃蟹似的吐白沫兒就行,管教幹部踢兩腳罵兩句你隻當是催眠小曲兒。勞改犯都當了還怕罵嗎?要臉幹什麼?”
“當然,我說的是我們這些人,一般來講,文化人比我們實誠,盡管活幹得不怎麼樣,可也真不惜力,你讓他躺倒裝死狗比殺了他還難受。這是文化人的通病。田先生就更是這樣了,本來沒人願幹扶釺的活,都怕掄錘的人失手砸著,所以田先生扶釺。後來糧食一減再減,就再沒人願掄錘了,那種**力消耗太大,大家寧可被砸死也不願掄錘了,所以田先生又被派了掄錘。咱看不過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說:‘別犯傻,別人是欺負你呢。’田先生說:‘這活總得有人幹,前些日子我掌釺,掄錘的也累呀,現在也該換換了。’唉,你說他是聰明還是傻?前些日子是多少口糧?現在是多少?那是一碼子事嗎?我沒辦法,人家文化人有自己的主意,就這麼著,我眼看著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後浮腫得連鞋都穿不上了,咱心裏跟明鏡似的,老爺子沒幾天活頭啦,我偷偷問他:‘田先生,您家裏還有什麼人?有啥事需要我辦的?我也不怕您不愛聽,您可快撐不住啦,有話快說,要不就來不及了。’老爺子想了想說:‘老伴也進來了,就在這個農場,不知是死是活,還有個女兒出嫁了。算了,老K,你的好意我領了,我沒什麼要辦的事,人嘛,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有定數,生者如過客,死者為歸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生應該坦坦蕩蕩。我死了以後,你把我的棉衣棉褲和被子都拿走,給我留個褲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別糟蹋了東西。’我當時一聽眼淚都下來了,吭哧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操,這叫他媽的什麼事?這世道怎麼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說您總得給女兒留幾句話吧?您放心我一定傳到。”
“田先生搖搖頭說:‘既然是階級社會,總要有人當賤民,我和老伴已經是賤民了,這叫萬劫不複,何必再把女兒搭上?’他說完就閉上眼睛不吭聲了,任我說啥也不開口了。我估計得沒錯,兩天以後田先生就走了,老爺子走得不聲不響的,晚上一覺睡過去就沒醒過來,第二天早晨發現時人都硬了。我帶了幾個哥們兒整整幹了一天才刨出個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爺子埋深點免得化凍後被野獸刨出來,可地上的凍層有兩米厚,弟兄們實在挖不動啦。我可沒拿田先生的棉衣和被子,要真那樣我還算人嗎?老先生穿得整整齊齊蓋著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弟兄們轟走,我一個人坐在墳頭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長這麼大咱淨讓別人哭了,自己啥時候這麼哭過?田先生,好人呀,這世上該死的人多了,怎麼就讓田先生死了呢?真他媽的……過了幾天,我把管教幹部的夥房撬了,弄了些吃的,連夜逃了出來,其實這叫逃跑嗎?咱早就刑滿了,啥時候改無期徒刑啦?好了,我把田先生的事都告訴你了,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