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我洗耳恭聽,請講。”
田雨坐下了。李雲龍正襟危坐,麵色顯得很疲憊,很沉重,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剛才說了錯話,我收回,現在向你道歉,請你原諒。在一個屋子裏過日子,馬勺碰鍋沿,難免磕磕碰碰,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如果你的氣還沒消,一會兒你可以罵我一頓,我不會回嘴,現在我要和你談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憶過去,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來了,大事小事,陳芝麻爛穀子,想呀想,一想過去不要緊,這心裏就受不了,揪得慌,連覺都睡不著。我想起淮海戰役,當時的仗是怎麼打的,行軍路線是怎麼走的,每場戰鬥是怎麼指揮的,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後,嗨,都記不清啦,隻記得當時仗打得凶,可夥食特別好,嗬,大米白麵、豬肉燉粉條子,隨便吃,想著想著就流口水呀。”
“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好像有什麼印象特別深的東西還沒想起來,哦,當時吃得咋這麼好?華野和中野加起來有60萬大軍,一天要吃掉多少豬肉燉粉條子?這就是說當時後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黃泛區很多,黃泥湯子沒膝蓋,別說種莊稼,走路都成問題,黃泛區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兒供得起這麼多軍隊呀。那麼這麼多大米白麵、豬肉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從河南、山東、河北這些老解放區運來的,是一百多萬支前民工用獨輪車推來的,這下我想起來啦,我當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這百萬支前民工,當時我站在隴海線的路基上四處一看,好家夥,鐵路兩側的大路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頭的支前隊伍,卷起的漫天塵土硬是把日頭都遮住了,成千上萬輛吱嘎吱嘎的獨輪車發出的聲音就像海嘯似的,那場麵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呀。推車的好像是以家庭為單位,有丈夫推車,媳婦在前邊拉的,有老漢掌車把,大閨女在一邊推的,餓了啃口硬饃,渴了喝口路邊溝裏的水,一抹嘴又接著往前走,一袋袋的糧食、一捆捆的軍鞋、一箱箱的彈藥就這樣用小車推到前線的。”
“我看著那場麵,心裏發堵啊。敵機飛過來投彈掃射,民工們隻能就地臥倒,光禿禿的大平原,一點兒遮擋都沒有,你往哪兒躲?打著誰算誰。敵機走了,人流又接著向前走,我親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被子彈打掉半個腦袋,一個老漢抱著孩子哭呀,號呀,還從頭上摘下髒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巾拚命給孩子擦血,手巾都染紅了。周圍的鄉親說,這老漢就這麼棵獨苗,是三代單傳。我一聽鼻子就發酸了,當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我一邊叫戰士們掩埋屍體,一邊扶著老漢說:‘老人家,老百姓對我們隊伍的恩情,我們這輩子是還不清的,我們無以為報呀,我們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打垮國民黨的統治,建立一個新中國,讓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飽穿得暖,都能過上好日子。’老漢擦擦眼淚說:‘首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老百姓為咱隊伍,咱隊伍又為了誰?這是咱自己的隊伍呀,咱不管誰管?首長,你讓弟兄們給俺娃堆個墳頭,俺送完軍糧回來,再把俺娃帶回家。首長啊,俺不多待啦,前邊急等糧食用,俺得趕緊追上隊伍呀。’老漢說完抄起車把要走。聽完老漢的話,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當時我們師三團正排著行軍縱隊從旁邊大路上過,我傳令部隊停止前進,我拉著老漢的手向戰士們喊:‘同誌們,這位老人家的獨生子剛剛犧牲了,他是從咱老區來,走了上千裏地呀,獨生子犧牲了,老人家還堅持要把軍糧送到前線。同誌們,這就是我們的人民呀,咱們的隊伍欠人民的情是還不完的。同誌們,不管將來你們走到哪裏,不管將來你們當了多大的官,你們要記住今天,記住這位老人家,要記住向**恩呀!同誌們,咱們的隊伍是鐵打的隊伍,咱們的戰士是鐵打的漢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鬼神,咱們的膝蓋沒打過軟,可咱們上敬人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給人民跪,給父母跪。現在聽我口令,全團下跪,請老人家受我們三團全體指戰員一拜。’說完就先跪下了。三團當時是加強團,有五千多人,五千人哪,五尺高的漢子站著黑壓壓的像森林一樣。口令一下,五千多條漢子推金山倒玉柱嘩啦啦跪倒一片,那場麵呀,一輩子也忘不了……”
李雲龍說得動情,他感到渾身燥熱,多日的鬱悶鬱結在胸中,想一吐為快。他狠狠地扯開軍便服的領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唉,最近我失眠了,想呀想,想得頭疼,我李雲龍沒文化,這個主義那個理論我都不懂,也沒興趣搞明白,但我隻認一條理,就是不管什麼主義,你都得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不然就狗屁不值,你說破大天我也不信。當年紅軍的根據地有哪些?井岡山、瑞金、鄂豫皖、川陝。為什麼要在這些地區建根據地?幹嗎不在上海、北平?就因為這些幾省交界的地區窮,敵人的統治相對薄弱,人要窮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家革命和造反總要有個理由,總要讓人有個盼頭,不然人家憑什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你幹?其實當時黨對不識字的農民從來不講什麼主義和高深的理論,建立中央蘇區時發動農民的口號很簡單,叫‘打倒土豪劣紳,吃紅番薯’。你看,多簡單,能吃上紅番薯就行了。”
“解放戰爭時,動員農民參軍的理由也很簡單,土改剛分完土地,國民黨要把你的土地搶走,怎麼辦?參軍,保衛勝利果實。說一千道一萬,老百姓的盼頭就是能耕種自己的土地,過上好日子,要求不高嘛。問題是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犧牲,幫我們取得了政權,我們當初的承諾兌現了沒有?人民是否過上了好日子呢?這就是我煩躁、睡不著覺的原因。我心裏有愧呀,愧得臉發燒,娘的,胡折騰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折騰呀,大躍進、煉鋼鐵,十五年超過英國,一畝地打個幾十萬斤糧食,糧食多得發愁啊,愁得沒地方打發。狗屁,見鬼去吧。有能耐折騰就要有能耐負責,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偉說得沒錯,早知這樣,老子當年就不該當紅軍。打了這麼多年仗,老百姓付出這麼多,好容易新中國成立了,還不該好好報答老百姓?這幾天我到下麵各團走了走,幹部一個不見,隻見戰士。和戰士們聊天,這一聊不要緊,聽得我頭皮發麻,渾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沒有餓死過這麼多人。哪裏死人最多?老區呀,當年養過我們幫過我們的老區呀。解放11年了,老區人民不但沒過上好日子,反而大批地被餓死呀……”
李雲龍哽咽了,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他狠狠地擦去淚水,但淚水不停地流下來。
田雨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李雲龍的眼淚金貴,輕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腸寸斷。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離開這個男人,連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半個生命也會隨之而去的,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對他究竟了解多少?她緊緊抓住丈夫的手,淚如泉湧:“請原諒我,我不該和你吵架,你的壓力太大了,請你痛痛快快地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我在聽著,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終於哭出了聲。
“慘哪,太慘了,河南信陽地區,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餓死。有的村支書帶著全村人集體外出討飯,省裏派人封鎖路口,不準外出討飯,說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結果全村被餓死。是誰下的命令?真該好好追查追查,這種人的良心已經黑透了,怎麼能當上官呢?要是我當時在場,老子豁出去償命,先掏出槍斃了他狗娘養的。梁山分隊的一個戰士,全家除了他,十幾口人全部被餓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槍要自殺,我去禁閉室把他放出來說:‘幹嗎往自己腦袋上打?你該打我才是,國家搞成這樣,我們這些當官的人人有份,誰也別想逃脫責任。我李雲龍就該殺,誰讓我膽子小不敢說話?誰讓我怕摘烏紗帽?我是他娘的軟骨頭、孬種。就因為我這樣軟骨頭的官太多了,才把國家搞成這樣。’我把手槍頂上子彈拍在桌上說:‘你要有氣就照我腦袋來一下,誰讓我是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呢?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老百姓,腦袋上吃顆花生米是活該,罪有應得。冤有頭債有主嘛,往自己腦袋上打就不對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現在我要說的是,請你原諒我一次,或者說饒我一次,讓我以後長點兒記性,多為老百姓做點兒好事,立功贖罪呀。如果你說要原諒我,對我以觀後效,可我一出門你又要往自己頭上打,這就沒意思了,首先是說話不算話,不是條漢子。有仇不報非君子,對我有氣就該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這也不是條漢子,我會看不起你。’就這樣,他答應不死了,保證說話算話。我這才敢走。”
“唉,我越想越沒臉呀,我李雲龍在戰場上沒當過孬種,咋越活越膽小了呢?以前總以為自己好歹還算條漢子,現在一想,狗屁,軟蛋一個。誰是英雄?誰是硬漢?是彭老總、丁偉,還有你父親田先生,我李雲龍是粗人,腦子開竅晚,得罪過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錯了,以後不能再錯了,我要憑良心活著。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別人忘了,我沒忘,別人不報,我報。”
田雨用雙臂環抱住丈夫,輕輕地把臉頰貼在丈夫胸前,那顆健康有力的心髒響若擂鼓,充滿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這顆心髒還能跳動多久?但願長一些,什麼時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髒還有必要跳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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