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鵬和林漢這兩條硬漢都流淚了。
段鵬說:“情況比想象的還要糟,上個月家鄉捎信來,說我老娘餓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肅武威,好年景都窮,就別說現在了,他兩個兄弟都餓死了,他爹娘幸虧死得早,不然……”
林漢擦著眼淚說:“我們分隊有個軍官,家在河南信陽,那邊災情最重,整村地餓死人,省裏派民兵封鎖路口,不許外出討飯,他一家十幾口沒活下一個。他聽說後就不想活了,把手槍頂在腦門上要摟火,被別人發現製止了。又怕他再出事,隻好把他關進禁閉室。1號,我這當政委的,照理應該去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該說什麼,人家家裏十幾口人都餓死了,我再給人家講大道理,這不是找罵嗎?再說了,我自己也糊塗著呢,咱們國家到底是怎麼啦?不是剛搞完大躍進嗎?煉出這麼多鋼,連英國都超過去了,一畝地能打上幾萬斤糧食,我聽說中央領導都發愁糧食多得吃不完幹什麼用……”
李雲龍感到一陣暈眩,渾身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厲聲打斷林漢的話:“不要說了,記住,這種話以後和誰也不要說。糧食的事我來想辦法,辦法……總會有的。哦,我和後勤部打個招呼,水泵就算發給你們分隊用了,記住,下不為例,不管是什麼理由,偷東西是錯誤的,你們要檢討,以後要堅決製止,不然偷順了手還不偷到銀行去?”
“謝謝軍長,我們金盆洗手了,從此做良民。”段鵬回答。
李雲龍走出幾步又想起什麼,他轉身問道:“那台水泵是個很笨重的玩意兒,你們怎麼弄出來的?”段鵬剛要回答,李雲龍又擺了下手說,“算了,別說啦,這事我一聽說就想到你們了,除了你們誰還有這本事?反過來說,要是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還敢叫特種分隊嗎?”
李雲龍回到家裏,見田雨正從樓上下來。他劈頭就問:“家裏還有多少錢?”
田雨隨口答道:“好像有兩千多元,你要買什麼?”
李雲龍一聽嚇了一跳:“怎麼有這麼多錢?咱們成財主了?”
田雨說:“我也沒特意攢錢,每月工資都放在抽屜裏,除去花銷剩下的我也沒存,前些天我數了數,才知道有兩千多元。”
國家從1955年開始實行工資製,按李雲龍的級別加上各種補貼有近300元,家裏孩子少,沒負擔,又是兩個人拿工資,所以節餘較多。李雲龍是過慣了供給製的人,對錢的概念很模糊,覺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煙抽就行了,和李雲龍同級別的將軍都沒他有錢,那時國家鼓勵多生孩子,哪家起碼都是四五個孩子,工資雖高,可也沒什麼節餘。
李雲龍興奮起來:“哈,沒想到咱們稀裏糊塗成了財主,看來發財還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錢都給我。”
當田雨弄明白李雲龍是準備到集市上買些糧食給梁山分隊時,她馬上提出警告:“第一,糧食是國家統購統銷物資,個人買賣是違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糧食賣,隻有黑市上有,這同樣也是違法的。第三,軍隊有明文規定,現役軍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搶購糧食、副食品及日用品。要是沒有這些規定,我早去買了,孩子們都在挨餓呀。”
經田雨一提醒,李雲龍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這麼條規定,有些躊躇起來。
鄭秘書來找李雲龍彙報工作,見軍長正抓耳撓腮想不出轍來。他問清是什麼事後,腦子一轉,主意就來了,一句話就使李雲龍茅塞頓開。他說:“軍長,這條規定隻限於現役軍人,至於黑市和集市的區別就更不好分了,隻有工商部門才有權過問販賣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通老百姓無權也無義務去檢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買也就買了,頂多算無知吧,當然,國家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就又當別論了。”
李雲龍一下子開了竅:“對對對,我咋就昏了頭?張媽不是老百姓嗎?肚子餓了兜裏又有幾個錢,買點兒吃的,犯了哪家法?這麼辦,這錢發給張媽了,算工資,人家願意買糧食是人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嗎?鄭秘書,你得給我做證,這可不是我違反規定。”
鄭波微微一笑:“沒問題,我是證人。我的東西送給別人誰管得著?老子高興給誰就給誰,是不是?當然,公民之間的相互饋贈是受法律保護的,這是你的自由嘛。”
“好,你通知段鵬派幾個人換上便衣幫張媽背東西,助民勞動嘛。可有一樣,張媽買回的東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給背回來,要是碰上個管閑事的……讓這小子自己解決吧,擒拿格鬥也不能白學,我反正什麼也不知道……災年的糧食本沒什麼價,說多少錢就是多少,你愛買不買。”
兩千多元買回五百多斤玉米麵,合每斤四元多。
田雨說:“張媽,你也沒和人家還還價?就算是災年,也夠貴的。”
李雲龍卻很滿意,他樂嗬嗬地說:“張媽,別聽她的,一點兒都不貴,錢是什麼?是紙呀,放在抽屜裏吃不得喝不得,糧食可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能救人命的。”
為這點兒糧食,李雲龍和妻子之間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糧食買回後,李雲龍叫人全部運到梁山分隊了,自己家一點兒沒留。田雨知道梁山分隊在李雲龍心中的分量,對於丈夫用全部積蓄買糧也表示理解,問題是這兩千多元錢不是小數,錢都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會心滿意足的。李雲龍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家庭也在挨餓呀,就算大人不吃,給孩子們留些糧食總不算過分吧?這下可好,錢沒了,糧食也一顆沒見著,李雲龍連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好像這件事與田雨無關,這太過分了。當田雨剛剛把這意思很委婉地說出來時,李雲龍一聽倒蹦了起來,怒氣衝衝地說:“那是軍糧,誰也不能動,動了就是貪汙。打仗那會兒,誰敢貪汙軍糧就沒二話,槍斃!我說你咋覺悟越來越低呢?連普通老百姓都不如?”
田雨感到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她也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錢買的,怎麼就成了軍糧?我想給孩子們留一些,怎麼就成了貪汙了?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呢?”
李雲龍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的錢?你會造錢?你造一個給我看看?你的錢哪兒來的?國家發的嘛,國家發的錢用在國家身上,就是天經地義。”
田雨氣得哭笑不得,因為李雲龍的思維邏輯極為混亂,甚至胡攪蠻纏,照他的邏輯,田雨等於自己花錢買了貪汙犯的帽子。她盡量克製著自己,把聲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說:“老李,咱們別吵架了好嗎?咱們大人可以湊合,可孩子們不能挨餓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樣,他正在長身體呀,還有張媽,她天天還要幹活呢。”
李雲龍毫不通融:“孩子們也不能特殊,全國都在挨餓,讓孩子們吃點兒苦沒關係,不然非成了少爺胚子不行,當我李雲龍的兒子就得學會吃苦。張媽是自己家人,我沒拿她當外人,我說過,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沒有了就都餓著。”
田雨再也控製不住了,她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衝進了腦子裏,不顧一切地大喊道:“你真是冷血動物,我真後悔當初瞎了眼,嫁給你這個沒有心肝的人……”
李雲龍也被激怒了,他咆哮著:“你敢罵人?你再說一遍?”他猛地揚起了手,遲疑了一下又改變了主意,順手抓起一個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給我滾……”
田雨冷冷地說:“好呀,你終於說出這句話了,這房子是國家配給將軍住的,我當然沒這種資格,看來我是該走了。”她轉身上樓收拾衣服去了。
李雲龍頹然坐在沙發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剛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顧了,什麼難聽話都敢說,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話說得是有些過了。
張媽走過來對他小聲說:“首長,你說過咱們是一家人,要是沒拿我當外人,我老婆子可要說你幾句了。”
李雲龍點點頭說:“張媽,你當然可以說了,我聽著。”
“你是個大男人,家裏過日子的事本不該你管,我們也沒和你說過,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斷頓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嗎?連三兩都不到呀,想多留幾口給孩子,這樣的媳婦到哪兒去找?你還出口傷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媳婦餓得成了一把骨頭了,連月經都沒了,她才30來歲呀,這麼好的媳婦該當菩薩似的供著呀,你咋就張嘴罵人趕人家走呢……”
李雲龍被訓得垂下腦袋一聲不吭,任憑張媽數落著。
田雨收拾好衣物拎著旅行包下樓了,她換了一身新軍裝,戴著無簷軍帽,波浪似的長發從軍帽下傾瀉在肩上,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軍銜提醒著李雲龍,她不僅僅是妻子,還是個軍官。
李雲龍長這麼大好像還沒向誰道過歉,他很艱難地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出來……
田雨對張媽說:“張媽,等我安頓下來會告訴你。我走了,再見!”說完她連看也不看李雲龍一眼便向門外走去。
“站住!”李雲龍喊了一聲,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躥到門口堵住門。
田雨停住腳步,冷冷地注視著他說:“請你讓開。”
李雲龍固執地堵住門口說:“你不能走。”
“為什麼?”田雨問。
“因為……我剛才好像犯了點兒錯誤,迷迷糊糊地不知說了些什麼。我說錯話了嗎?我好像記不清了。”
“沒有,你沒說錯話,隻不過是讓我滾,這不算錯話,我這不是準備滾嗎?”
“不對,肯定是你記錯了,我沒說過,我怎麼能說這種混賬話呢?張媽,我說過嗎?你看她老人家都沒聽見,肯定是你記錯了。來來來,你先坐下,聽我說,要走也不在乎這一會兒工夫,聽我說完了再走,我絕不攔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