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3 / 3)

“我猜,後來你們成了好朋友,主要還是因為你也現實起來,再不搬弄理論了。”馮楠說道。

“是呀,戰爭的環境太嚴酷了,理想主義應付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坦率地說,當時的獨立團沒有我趙剛一樣能打勝仗,要是沒有李雲龍,獨立團在晉西北那種嚴酷的環境裏連一個月也生存不了。關於這一點,我對老李非常佩服,把他當成了我的老師。”

馮楠依偎著趙剛道:“我看,你們倆都是悲劇人物。趙剛,你恐怕至死都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參加革命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準備為了某種理想而獻身,當現實違反了你的初衷時,你便有了一種破滅感。因為你無力阻止現實的發展,那種無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帶著這種痛苦活著,你會感到生命變得毫無意義。”

趙剛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注視著馮楠,嘴裏歎道:“咱們生活了十幾年,你在我麵前始終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幾乎使我忽略了你的另一麵,難道你要到最後時刻才亮出你的劍鋒?真可謂後發製人呀……”

馮楠露出淒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運。我沒有能力改變你,唯一能做到的是,始終伴陪你直至死亡。”

趙剛痛苦地流下眼淚:“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這是有意讓我的良心負債,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我一些選擇的權利?”

“趙剛,你知道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

“當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

“我在想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在想他們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貴的女性。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麵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和丈夫斷絕關係,繼續留在聖彼得堡當貴族;要麼被剝奪貴族身份,陪伴她們的丈夫去西伯利亞服苦役。這些高貴、柔弱的女性表現出極大的勇氣,毅然選擇了後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感動得流淚了,他說:她們拋棄了一切貴族身份、財富、社交和家人,為了崇高的道德義舉,為了爭取自由而犧牲了一切。無辜的她們在漫長的25年裏,經受了她們‘罪犯丈夫’所經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黨人反而不如他們妻子的曆史形象完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成了一個群體,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象征,曆史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些偉大的女性。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了你,我活著便沒有任何意義,思想的孤獨和對你的懷念同樣也會殺死我。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那時我就想,感謝上蒼,這個男人是上蒼恩賜予我的。”

趙剛輕輕摟住妻子,環視著客廳,被抄家後,客廳裏已麵目全非,藏書被撕成一堆堆的廢紙,趙剛穿著禮服、佩著少將軍銜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紅色的叉。趙剛輕輕笑了:“人生真像場夢……”

“告訴我,當年你投筆從戎,投身一場革命,幾十年的征殺,落得如此結局,你後悔嗎?”馮楠問。

“不後悔,我盡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當時民族危亡,強敵壓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在侵略者麵前,我們沒給中**人丟臉。至於那場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戰爭,我為能參加那場戰爭而感到自豪。那是一個獨裁的、不得人心、**透頂的政府,那個政府不垮台,天理難容。我這一生參加了兩場戰爭,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什麼可後悔的。我隻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為了建立這個政權犧牲的戰友,想起他們我心裏就受不了。從1938年我進入八路軍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這11年裏我換過的警衛員就有13個,他們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為了掩護我才犧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那些生龍活虎的麵孔就出現在我腦子裏,我能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清楚地記得他們犧牲的順序和地點。淮海戰役時,犧牲的那些戰士何止成千上萬,那些剛從火線上抬下來,蒙著白布的屍體在田野裏擺得一片一片的,數都數不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在擔架上拚命掙紮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們全連都犧牲了,我要去報仇哇’。擔架旁的一個老人哭著催促擔架員:‘快,快,這孩子快不行了,快點兒啊,孩子你等等,快到醫院了,你不能這就死呀。’當時呀,我已經是縱隊副政委了,應該在下級麵前保持點形象了,可我當時……眼淚怎麼也控製不住,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些為了理想而捐軀的人,他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犧牲能換來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可他們的希望實現了嗎?”

說到這裏,趙剛不禁淚流滿麵,他使勁擦去眼淚道:“我想起田先生,10年前,就是在這座房子裏,我和田先生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在想起來,田先生真是個少見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過重重的迷霧看到未來。他在10年前就擔心我們的民族會出現一場浩劫,現在還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許是個中性詞。它可以引導人們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義製造人間災難。革命必須符合普遍的道德準則即人道的原則,如果對個體生命漠視或無動於衷,甚至無端製造流血和死亡,所謂革命無論打著怎樣好看的旗幟,其性質都是可疑的。我現在終於理解了當年高爾基的大聲疾呼:在這些普遍獸性化的日子裏,讓大家變得更人道一些吧……如果拒絕人性,沒有愛與情,是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革命者的。馮楠,我沒有能力阻止災難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尊嚴,沒有了尊嚴我寧可選擇死亡。”

馮楠注視著趙剛說:“我對你們**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軍進上海的時候,成千上萬的戰士都露宿街頭,連我家的門洞裏都躺滿了,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我早晨出門沒看見在地上躺著的戰士,差點被絆倒,一個年輕的團長向我立正敬禮,一個勁兒地道歉,感動得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真是人民的子弟兵。那個團長頂多二十七八歲,英俊瀟灑,口才真好,好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待女士很有點紳士的派頭。那時我想,**裏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能經過二十多年的武裝鬥爭,由弱變強,領導人民推翻國民黨的政府,這樣一場偉大的革命,沒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參與是不可能的。特別是遇見你以後,我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丈夫這樣優秀的人都是**員,這個黨執政還會犯錯誤嗎?那時的我真幼稚。其實任何一個政黨都有可能犯錯誤,以我一個黨外人士的眼光看,這個政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覺地進行了一場素質逆淘汰。漸漸地把黨內富有正義感的、敢於抵抗邪惡勢力的、置生死於不顧為民請命的優秀人物都淘汰掉了,這樣,災難就不可避免了。我說得對嗎?”“對了一半,優秀人物還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斷站出來。至少,我相信李雲龍就是一個。他是條硬漢子,比我有勇氣。”趙剛挺直身子,不料碰到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馮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別動,靜靜地坐著,休息一會兒。”

趙剛合著眼,仿佛已經睡了過去……一縷思緒摻雜著淡淡的憂傷將他帶回了當年的延安“抗大”,他曾在那裏學習過,他忘不了那陝北的黃土高原,那縱橫起伏的山係就像在一刹那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嶙峋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信天遊調子:

羊肚肚手巾喲,

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麵麵容易,

拉話話難。

看不見那山上喲,

看不見人,

我淚個蛋蛋拋在那沙篙篙裏。

…………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轟響,漫天黃塵中白羊肚手巾在點點跳躍,綏德的精壯後生,米脂的俊閨女,硝煙中的《黃河大合唱》,刀槍鏗鏘的《大刀進行曲》……千裏淮海大平原,幾十萬野戰軍官兵高唱著: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氣,不讓敵人跑掉……隴海線兩側,數十萬大軍卷起兩股狂潮,揚起漫天塵土,呼啦啦地南北呼應,晝夜兼程,席卷而去。強悍的黃百韜兵團頃刻間灰飛煙滅……

節日的禮花,五彩繽紛,閱兵式上炮車轔轔,飛機呼嘯,坦克縱隊隆隆碾過,觀禮台上,無數顆金色的將星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此生足矣啊,大風卷海,波瀾縱橫,登舟者引為壯觀,生死之大波瀾何獨不引為壯乎?硝煙戰火,百戰搏殺,勝利之喜悅,亡友之哀痛,橫眉冷對強敵,溫柔鄉中風光旖旎,歡樂與痛苦交織,青春、友誼和愛情相伴……此生夫複何求?

趙剛睜開眼,兩眼炯炯有光,他拍拍馮楠的後背,輕輕說道:“喂,十二月黨人該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時候。”

馮楠此時已淚飛如雨,她猛地抱住趙剛痛哭道:“趙剛啊,我害怕,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隻怕當咱們的**消失後,靈魂也會飄散,沒有了你,我太孤獨了。”

趙剛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緊緊地抓住你,你想跑都跑不掉。”

馮楠擦去眼淚,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說話算數,讓我放心。”她輕輕扶起趙剛說,“走好,我親愛的十二月黨人,咱們就要去風雪茫茫的西伯利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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