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3)

泰山師師部大樓事件後,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組很長一段時間裏沒作任何表態,就像此事沒有發生過一樣,使人感到難以琢磨。馬天生每次見了李雲龍也若無其事地寒暄幾句,似乎他和李雲龍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麼不愉快。而李雲龍可不這麼樂觀,他雖然對政治不大感興趣,但從1927年參加革命以來,黨內政治鬥爭他見得多了,對這種政治鬥爭的殘酷性他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心裏明白,那個屁大點兒的事都要插手表態的中央“文革”小組此時的沉默,這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平時,李雲龍這裏要有個風吹草動的,他在全國各地的老戰友、老部下都會打來電話,或安慰,或打氣,或問候。可這次李雲龍的大名在全國亮相後,他的電話機卻異常沉寂,沒有任何人來電話。連田雨都感到奇怪,這麼多從戰火中衝殺過來的生死與共的老戰友,哪個不是膽大包天敢揪閻王爺鼻子的人?難道就因為中央“文革”小組還沒表態就嚇得連電話也不敢打了?大概,這就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吧。

幾個月後,北京方麵終於有了些動靜,中央“文革”小組的刊物《簡報》上刊登了來自本市造反派的控訴。來信控訴了本市造反派被大軍閥、帶槍的劉鄧路線代理人李雲龍殘酷鎮壓的經過,強烈要求中央“文革”小組為受害者做主。其中有幾封來信是用真正的鮮血寫成的,信寫得很長,除了敘述流血事件的經過外,通篇都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修辭手法和政治抒情詩一樣的語言。據說,中央“文革”小組信訪辦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員閱後私下對一個朋友發出感慨,這封血書的用血量肯定已超過200毫升,比一次義務獻血的量還要多。

血書一:敬愛的**,敬愛的林副主席,敬愛的中央“文革”小組,敬愛的**同誌,我們要控訴,控訴殘酷鎮壓造反派戰士的反革命劊子手李雲龍。相信**、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組會給我們做主,為我們申冤……

血書二:天上有顆北鬥星,造反派日夜想念**,**啊**,您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又遇到半途夭折的危險,您的造反派戰士正在經受嚴峻的考驗,我們向您宣誓:頭可斷,血可流,忠於您的紅心永不變。不怕死,不怕抓,一定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簡報》是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表,是個政治傾向極強的刊物,它旗幟鮮明地隻為一種政治目的服務。那就是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任何人膽敢對“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提出哪怕半點質疑,都將被視為十惡不赦,都應該“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凡被此刊物點過名的人都在劫難逃。它的操作程序通常是這樣,先不作任何評論地刊登幾封群眾來信,對某地某人提出控訴或批判,至於是否真有那麼幾位“群眾”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信號已經發出,此人已被劃入“另冊”了。

李雲龍看完《簡報》隨手便揉作一團扔進紙簍裏,他已經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在悄然逼近,這一生,他參加過數百次戰鬥,每次投入戰鬥之前,他都有一種臨戰的衝動。現在,這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他相信,這大概是最後一戰了。李雲龍自從下了開槍的命令後,心裏倒坦然了,他從來就是這樣,凡事既然下決心幹了就決不後悔。如果說他在下令攻擊之前,心裏還對那些糊裏糊塗的老百姓存有某種愧疚的話,那麼當他看到自己的戰士被打倒時,那種愧疚霎時就轉化成雷霆般的暴怒。他在戰前曾向吳玉水反複強調過一條死命令:對方如不開槍,警衛營絕不允許開槍,遇到抵抗隻許使用槍托和拳頭。他幻想著能不發一槍地解決事端,誰知事與願違,對方竟敢率先開槍,而且不是零星的射擊,竟是輕重機槍組成的嚴密火網,大有把第一梯隊全部置於死地的意思。李雲龍幾乎氣瘋了,若不是小吳拚命抱住他,他早就衝上去了。流血事件發生後,他的態度硬得像塊石頭,他從來沒指望那個中央“文革”小組能放過他,這不可能,那個炙手可熱的“小組”平時沒事還惦記著生事呢,何況是震驚全國的流血事件。反正是發昏當不了死,李雲龍就這一個腦袋,砍一刀和砍十刀沒多大區別。橫下一條心的李雲龍打定主意,不管發生什麼事,他絕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著頭發、撅著“噴氣式”挨批鬥的人,一邊兒待著去吧,想都甭想。別人能受,他李雲龍可不受這個。要他死可以,要他撅著腚挨鬥受侮辱?門兒也沒有。他從抽屜裏找出了十幾年沒摸的手槍,每天槍不離身,睡覺時也要放在枕下。他這輩子沒有被俘的體驗,如今就更不打算體驗了,要是哪個不知深淺的小子拿著什麼狗屁逮捕令對他動手動腳,他就開槍打他狗日的。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找上門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鳥獸散的造反派組織,而是那些死傷者的家屬。

那天早晨,李雲龍還沒去上班,就聽見樓下人聲嘈雜,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吳匆匆跑上樓報告:“1號,可能要出事,院子門口來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李雲龍麵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鬧事?真他娘的反啦!”

他抓起電話要通警衛營:“吳營長,給我把一連派來,帶上機槍。”放下電話,他把手槍上了膛,裝進褲兜,若無其事地下了樓。

院門前擠滿黑壓壓的人群,人們躁動著,咒罵著,一片喧嘩聲。有人在大聲喊:“李雲龍滾出來!”

“打倒鎮壓群眾的劊子手李雲龍!”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李雲龍你聽著,革命群眾是殺不完的。”

李雲龍推開院門,雙手背在後麵,兩腿微微叉開穩穩地站在人群麵前。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膽怯,在悄悄地往人群裏縮。“我是李雲龍,是誰要找我?”李雲龍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掃視了一圈,似壯士出山,劍氣如虹,濃濃的殺氣漸漸在臉部聚集,透出鋒刃般的淩厲,裹挾著一股強梁霸氣,令眾人不寒而栗。

“喂,怎麼不說話了?有話就說嘛,我聽著就是,要是大家沒話說,就請散散吧。”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一個中年漢子擠出人群鼓起勇氣大聲道:“李雲龍,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們,我們既然來了就不怕你,我們要向你討還血債。”

李雲龍冷冷一笑:“好啊,怎麼討?就在這兒打死我,你們敢嗎?”

“你這個劊子手,殺害了這麼多革命群眾,血債要用血來還。”

“我們不怕你,有**和中央‘文革’小組給我們做主,**都被拉下馬了,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李雲龍了。”

“李雲龍!把頭低下來,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

“放屁!誰敢動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罵得,我李雲龍就罵不得,誰敢起哄鬧事,我就斃了他。”李雲龍咆哮起來。

“嘩啦!”小吳不失時機地拉開衝鋒槍的槍栓。

遠方傳來隊列的跑步聲,一連的戰士頭戴鋼盔、全副武裝地跑步而來,他們在圈外迅速散開,包圍了人群。一連連長王誌義向李雲龍立正敬禮道:“報告1號,警衛營一連奉命來到,請指示。”

李雲龍幹脆地說:“原地待命,誰敢鬧事就給我抓起來。”

“是!”

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點燃,亂哄哄地喊了起來:“李雲龍你開槍吧,有能耐把我們都打死。”

“你打吧,我們孤兒寡母也不想活了。”

“打死這劊子手!給親人報仇。”

……

李雲龍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人群。一連連長王誌義拔出手槍和小吳一左一右護住李雲龍,兩人的槍口慢慢抬起來對準騷動的人群。圈外的戰士們也端起了槍……

“大家讓開,我老婆子有話說。”人群中傳來一聲蒼老的、顫巍巍的喊聲。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通道,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領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婆有七十多歲,弓著身子,步履蹣跚,手裏拄著拐杖,一頭散亂幹枯的白發遮蓋著滿臉刀刻般的皺紋和星羅棋布的老人斑。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緊緊地抓住老人的衣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雲龍一怔,突然覺得有些氣短,他雙腿顫抖起來,身子發軟,心在撲撲亂跳。小吳和王連長舉槍的手也哆嗦起來,槍口慢慢垂下。李雲龍最見不得這種孱弱的、白發蒼蒼的老人,每當見到這種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親。他是個孝子,童年時遇上災年,母親曾領他討過飯,每當遇到惡狗時,孱弱的母親總是把他拉到身後,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兒子。災年要飯不容易,走個十裏八村的不見得能討上口吃的,討到吃的,母親自然是先緊著兒子吃,兒子吃完了母親才胡亂吃幾口。當年那日子真是淒風苦雨,令人銘心刻骨,母親的慈祥和關愛,至今想起,他仍感到一種由衷的溫暖……童年時的李雲龍發過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個模樣來,一定好好孝順娘,讓她老人家衣食無憂,兒孫繞膝,日子過得舒心,也算沒白疼他養他。可母親命薄,不到40歲就追隨他老爹而去。那時李雲龍已參加了紅軍,正在川陝根據地反圍剿,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他麵朝家鄉的方向長跪不起,哭得死去活來。幾十年過去了,每當想起母親,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淚。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他殺人如麻,心比鐵硬,被他鬼頭刀砍下的敵人腦袋像西瓜一樣亂滾,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唯獨見了這種衣衫襤褸的白發老人就禁不住心裏發酸,手腳發軟,心髒感到一陣陣刺痛。

李雲龍搶上一步,攙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麵前我是晚輩,我李雲龍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您隻管罵就是,我聽著呢。”

老人猛地甩開他的手,兩眼噴出怒火:“姓李的,你說,你是解放軍嗎?”

“是,我是解放軍。”

“看你這歲數,也當過八路吧?聽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

“您猜對了,我當八路時也在山西,在晉北洪濤山一帶的根據地……”

“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雲龍臉上,恨恨地罵道,“你也配當八路?也配當解放軍?你呀……你是遭殃軍。”

李雲龍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一抖。這種叫法他太熟悉了,這是解放戰爭時期河北、山西一帶的老百姓罵國民黨軍隊的話,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自己也成了“遭殃軍”。老人混濁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拐杖敲得咚咚響,仇恨地望著李雲龍罵道:“我們老百姓瞎了眼啊,當年為了你們八路,命都豁上啦……我那苦命的老頭子喲,就因為給你們送信才讓鬼子活活砍死的……大家評評理喲,咱老百姓啊,自己光著腳也要給你們做軍鞋喲,自己吃不飽也要省下糧食給你們八路吃啊,打鬼子啊,打老蔣啊,咱老百姓的罪遭大了呀……你們現在腰杆硬啦,氣粗啦,用不著我們老百姓啦,就向我們開槍喲。天哪……你們八路的良心都讓狗吃啦……我老婆子七十多歲啦,三個兒子呀,打老蔣時死了兩個,就剩下一個喲,還死在你姓李的手裏,扔下這兩個娃喲,讓我怎麼辦?老的老啊小的……這日子讓我怎麼過喲……”李雲龍臉色煞白,垂頭肅立,任憑老人罵著,一聲不吭。

人群中哭聲四起,有的死者家屬高舉著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連在圈外待命的戰士們也紅了眼圈,手中的槍都無力地垂下。老人哭得說不出話來,兩個孩子也在號啕大哭,此時的情景,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落淚。王連長把手槍放入槍套,紅著眼圈扶著老人勸道:“老人家,您別哭,您聽我解釋……”

“呸!你別碰我,你們給我兒子償命,你們賠我兒子……”老人舉起拐杖向李雲龍打去。王連長一把抓住拐杖,老人鬆開拐杖,突然伸出雙手向李雲龍臉上撓去,李雲龍的臉上被老人尖利的指甲撓出了道道血痕。人群又一次騷動起來,海水漲潮般地向前湧動著。

王連長大驚,他拔出槍大喝道:“誰敢動?一連準備。”

“一連長,帶著你的部隊後退50米待命,沒有我的命令,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許動,服從命令……”李雲龍突然聲嘶力竭地喊道。

王連長服從了命令,指揮戰士們後退了50米。人群也暫時停止了騷動。隻有那老人不管不顧地向李雲龍又吐唾沫又拚命廝打。老人被巨大的悲傷弄得失去了理智。李雲龍的臉上、胸前布滿了老人的唾沫,臉上的道道撓痕滲出了鮮血。他像雕塑一樣凝固著,任憑老人用頭部瘋狂地撞擊,用尖利的指甲抓撓。

警衛員小吳也得到命令,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允許他製止。他眼睜睜看著軍長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廝打和侮辱毫無辦法,他心急如焚地轉了幾個圈,猛地一跺腳,突然迸發出哭聲“撲通”一聲給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號著:“老人家,老人家,您別打啦,您要是有氣,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我們軍長……就是有天大的錯,你也不該這麼糟蹋呀……他是堂堂的一軍之長呀,老人家……您這是在糟蹋我們全軍幾萬弟兄……您打我行不行?”

圈外的王連長也受不了了,在這次流血事件中,一連是突擊隊,他們在攻擊時被突如其來的機槍火力掃倒十幾個人,戰士們氣炸了肺,被複仇的怒火燒紅了眼,衝進大樓後也打得特別狠,當時什麼也沒想,隻想報仇。但他們看到今天這些死傷者家屬的慘狀時,他們的神經也經受不住這種巨大的衝擊了,畢竟他們都是來自普通老百姓。王連長發出狼一般的號叫,熱淚縱橫地撲倒在地:“同誌們,大爺大媽們,不是我們先開的槍……我們也死了18個戰友……他們也是人生父母養……他們的冤去找誰訴……我的通信員中了十幾發機槍彈……胸口都打爛啦,他才18歲……這叫我怎麼向他父母交代……我們當兵的也是人……”王連長痛哭著說不下去了,全連的戰士像得到號令一樣全體跪倒在地,他們感到內疚和委屈,為死去的戰友感到痛苦,全連一百多號人爆發出一片哀號聲……李雲龍低頭肅立,仍然是一聲不吭,有人看見,他緊閉的雙眼中,不停地滲出黃豆粒大的淚珠……

軍人們的舉動顯然不能化解群眾的憤怒,這次流血事件共傷亡了158個造反派成員,他們的家屬被仇恨驅使著,恨不得將開槍者碎屍萬段,豈能就這樣過去?這些來自最底層的老百姓,文化素質很低,思維方式是直線式的,隻想一點,不計其餘。他們想不通,身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軍竟然會向群眾開槍?他們是革命造反派,是響應領袖的號召起來造資產階級反的,何罪之有?至於他們自己有什麼過錯,他們根本不去想,隻認定自己占了天大的理。

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老百姓有個特點,就個體而言,似乎膽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則立刻應者如雲,血脈僨張,勇氣能呈等比級數地增長,關鍵是誰先做出頭的椽子。人人都希望別人去出頭,自己隨大溜。如對手過於強大,先出頭的椽子被砍了,他們便作鳥獸散,當初慷慨激昂的誓言,萬夫不擋的勇氣全不提了。反之,若是對手稍露軟弱的征兆,他們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氣,迸發出百倍的破壞力。此時的情景就驗證了這條規律。當李雲龍殺氣騰騰,戰士們槍上膛,刀出鞘時,人群便被嚇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後麵縮,後麵的人則死死地守住防線使退縮的人找不到一點縫隙,誰也不願先出頭。當李雲龍和戰士們被一種複雜的情感所壓倒,變得軟弱時,人群中的怒火便開始升溫,他們又躁動起來,人群向前慢慢地湧動,咒罵聲四起,哭聲也越來越高:“打死這個劊子手!”

“媽的,有種你就朝老子這兒開槍。”

“姓李的,你給我丈夫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