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沸騰了,情緒更加激憤,他們被怒火燒紅了眼,像是承受壓力已到了極限的壓力容器,馬上就要發生爆炸。這些急於複仇,已喪失理智的人已經聽不進任何解釋、勸告和哀求了,他們急於用自己的雙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齒嚼爛,吞下去……李雲龍合上眼,他心靜如水地打算聽天由命了……這時卻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院子的大門被猛地推開,身穿便服的田雨走了出來,她身後的六個孩子魚貫而出。李雲龍抬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平時溫文爾雅的田雨和六個孩子每人手裏竟拎著一根體操棒,她和孩子們的臉上都透出一種決絕的拚命神態。兩個大兒子——李健和趙山一左一右護住父親,弟弟妹妹們前後簇擁著把李雲龍圍在中間。田雨以強硬的姿態隻身擋住湧動的人群大聲喊道:“誰敢動我丈夫一下,我們全家就和他拚了!”
李雲龍和戰士們愣住了,剛才還群情激奮的人群也驚呆了,一時鴉雀無聲……
“你們聽著,大家有仇要報,有冤要申,這都可以理解。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這次流血事件本來是不該發生的,你們死去的親人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知道嗎?他們占領軍事機關,搶奪武器,甚至向我們的戰士開槍啊,他們下手的時候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一開始就要把戰士們往死裏打。即使到了現在,你們這些一肚子冤屈的家屬,你們誰想過那些犧牲的戰士?他們也有父母和親人,他們的冤向誰去訴?告訴你們,我們可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可要是認為我們軍人軟弱可欺那就錯了,我們可以脫下這身軍裝和你們一樣成為老百姓。今天,我不是以一個軍人身份,而是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帶領我的孩子們來保護我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我們不會任人宰割,誰要是動手,我們就以死相拚,誰敢動李雲龍,就先從我和孩子們的屍體上邁過去……”
李雲龍注視著妻子,仿佛是今天才認識她,這難道是田雨嗎?這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嗎?這是那個體態柔弱、極度憎恨暴力的田雨嗎?李雲龍一時竟瞠目結舌。人群似乎也被鎮住了,沒有人吭聲,隻有死一樣的寂靜……
“王連長,小吳,一連的戰士們,你們都給我站起來,堂堂七尺男兒,連死都該站著死,難道你們都做了虧心事,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好啊,如果你們不能履行軍人的職責,就請你們後退一下,由我們婦女和孩子們保衛你們……”這話比什麼都靈,所有的軍人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們不再考慮這件事的是非曲直,這不該由他們考慮,他們隻需要承擔起軍人的職責就夠了。企圖鬧事的人群退縮了,狂熱、激憤的情緒漸漸冷卻了,平息了。
田雨神態自若地向自己的部隊發出命令:“孩子們,護送你們的爸爸回家……”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兩個陌生人按響了李雲龍家的門鈴。李雲龍披著外衣從樓上下來,見警衛員小吳把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虎視眈眈地盤問著陌生人。他一眼就發現這兩個穿便衣的青年氣質很不一般,便直截了當地問:“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找我有什麼事?”
一個青年頗感驚奇:“首長,您怎麼知道我們是軍人?莫非我們臉上寫著字?”
“當然寫著字,別看你們穿著便衣,往那兒一站的姿勢就暴露了你們的身份。你看,挺胸收腹,兩眼平視,眼光跟著目標移動,身子和頭部卻一點不動,後腳跟並攏,腳尖微微分開,呈八字向外,沒有十幾年的隊列訓練不會有這種效果,這種姿勢不是想擺就能擺出來的。說說是誰派你們來的?”李雲龍問。
“報告首長,我們是沈陽軍區6957部隊情報處的偵察參謀,奉孔捷軍長之命給您送信。”
“哦,孔捷這家夥兵帶得不錯嘛,自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李雲龍稱讚著拆開孔捷的信。孔捷參軍前不識字,是在部隊裏掃的盲,他和不下10個掃盲老師學過文化,這些教師的文化水平也參差不齊,有念過洋學堂的,也有讀私塾的,各人有各人的教法,因此孔捷寫的信也是半文半白的。
雲龍兄:
近聞兄之大名見諸《簡報》,舉國盡知,愚弟不勝感慨之。念兄平生數百戰,均名不見經傳,唯此一戰成名耳。如今天下誰人不識君?然江湖險惡,命途多蹇,明槍暗箭,兄則防不勝防。孫子曰:善用兵者隱其形,有而示之以無。值此關頭,吾兄何不“隱其形”耶?有道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兄以為如何?愚弟雖不才,帳下乃數萬之眾,豈無兄安身之處也?想當年,無兄戰場相救,吾命早休矣。君子懷德義,士為知己死。往昔事,驚如昨,思緒如流水,未有窮盡時,捷遙望南天,盼兄如大旱望之雲霓。言不盡,捷頓首。
李雲龍閱後笑了:“孔捷這狗日的,連正經小學都沒讀過,也充起秀才來了,之乎者也的,夠酸的。”
一個高個子的軍官說:“首長,孔軍長命令我們護送您全家去東北,要保證您的絕對安全,途中如有人阻攔,允許我們使用任何手段,請您跟我們走。”軍官撩了一下衣角,露出左右腰間的兩支手槍,臉上透出果斷和自信。
李雲龍仰天長笑:“笑話!虧他孔捷想得出來,他號稱帳下精兵數萬,就能把李某像古董似的藏起來?中央軍委還沒免我的職,李某還是堂堂野戰軍的軍長,我能扔下部隊去當逃兵?即使真有不測,天塌下來我頂著就是了。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為夭也。替我謝謝你們軍長,他的好意李某心領了。現在,你們兩人聽命令……”
兩個軍官“唰”地站起來,等候李雲龍的命令。“我有六個兒女,哦,五男一女。我命令你們護送這六個孩子,把他們交給孔軍長,告訴他,我李雲龍把孩子們拜托給他了,讓孩子們去當兵吧。你們要絕對保證孩子們的安全,路上要有個風吹草動,我想你們有辦法應付。”
六個孩子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田雨挨個從床上叫起來,他們都瞪著眼看著李雲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李雲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久久沒有說話。田雨發現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他用目光和孩子們交流,向孩子們告別……田雨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她哽咽著說:“孩子們,這兩位叔叔是來接你們的,以後你們的孔捷叔叔會照顧你們,他會按照你們的年齡大小,陸續安排你們入伍。你們要從一個士兵幹起,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努力做個好兵,別忘了,你們都是將軍的兒女,現在,和爸爸告別吧……”
幾個孩子沒有這種心理準備,他們一聽都哭了。李雲龍的大兒子李健擦著眼淚問:“爸爸,媽媽,家裏出什麼事了?為什麼不要我們了?”
李雲龍坐在沙發上輕輕地抱住兒子說:“孩子,咱們是軍人家庭,軍人要隨時準備走上戰場,這是軍人的職責呀,等我從戰場上回來,我會和你媽媽去部隊看你們。”
小兒子李康說:“爸爸,你騙人,現在根本沒有戰爭,你要去和誰打仗?”
趙剛的大兒子趙山是個很敏感的孩子,他已經預感到這是訣別的時刻,他帶領弟弟妹妹跪下,規規矩矩地向李雲龍和田雨磕了一個頭說:“爸爸,媽媽,你們保重,我們感謝你們的養育之恩,決不會給你們丟臉。”說完孩子們都哭了起來。
李雲龍站起來厲聲喝道:“都站起來!”
“孩子們,將來如果有一天,你們走上戰場,你們可能會中彈,會犧牲,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們,你們即使犧牲,也隻能用前胸去迎接子彈,而不是用後背。什麼是軍人?軍人流血不流淚,要有和敵人拚命的勇氣,麵對強敵,連眉頭都不許皺一下,軍人的榮譽感比命都重要,你們懂嗎?這身軍裝不那麼好穿,在穿上這身軍裝之前,你們可要想好,一旦穿上,你們對國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種責任,就應該隨時準備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如果做不到這點,你們就趁早說話,別穿這身軍裝,你們孔捷叔叔會給你們安排別的工作。記住,作為一個老百姓,怕死並不丟臉,如果作為軍人怕死,那是世界上最丟麵子的事。你們都記住了?”
孩子們齊聲說:“記住了。”紛紛擦幹眼淚。
田雨和李雲龍商量:“天太晚了,是不是讓孩子們明早再走?”
李雲龍毫不通融:“不行,馬上就走,夜長夢多,走吧,走吧。”兩個軍官帶領孩子們再一次向李雲龍夫婦告別,然後走出大門,消失在夜幕中……田雨望著空蕩蕩的客廳抑製不住心中的悲傷,又忍不住抽泣起來。李雲龍卻朗聲大笑道:“該撤退的撤退,該疏散的疏散,堅壁清野已經完成,我擔任掩護嘍。睡覺,睡覺,該睡個好覺啦。”
沉默了幾個月的中央“文革”小組終於開始表態了:這是一起嚴重的反革命事件,是以**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在軍內的代理人的一次大反撲,現行反革命分子李雲龍一貫反對偉大領袖**和敬愛的林副主席,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懷有刻骨的仇恨,殘酷鎮壓手無寸鐵的造反派戰士,血債累累,罪大惡極。中央“文革”小組派出了陣容強大的調查組。
李雲龍接到電話通知,要求他去軍司令部開會,軍區領導要聽取部隊戰備情況彙報。他放下電話,坐在那裏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他心裏非常清楚,那個時刻今天終於來了。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決不會束手就擒,他李雲龍不是一隻任人宰割的母雞,他是個有尊嚴有血性的將軍,不是誰想抓就抓的,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腰裏的手槍不是嚇唬人的,那支國產59式手槍的彈夾裏壓著滿滿的八發子彈,他還意猶未盡地在槍膛裏又壓了一發。記得趙剛私下和他談過,蘇共大清洗時,那些戰功赫赫、性如烈火的元帥將軍被內務部人員逮捕時,都溫順得像頭綿羊,似乎以為這種溫順能得到斯大林的憐憫和寬恕。事實上,他們照樣是受盡酷刑後被處決了。唯一例外的,是蘇聯元帥葉戈羅夫,他在對方亮出逮捕令時,毅然開槍拒捕,當場擊斃了一個內務部特工,然後和對方展開槍戰,最後雖然在交火中被打死,但他英勇暴烈的軍人氣概卻給包括斯大林在內的人以極大的震驚。李雲龍始終認為,這位元帥沒玷汙他的元帥軍銜,他是作為軍人在戰鬥中陣亡的。就憑這一點,李雲龍就佩服他。唯一有個小小的遺憾,這位元帥玩兒槍的功夫還不到家,也許出槍的速度稍慢了些,隻幹掉了對方一個人。李雲龍自信若是換了他,成績也許會好些,這點他是有把握的。
這輩子,生活給了他無數次亮劍的機會,這回恐怕是最後一次了,對手已經手握劍柄,他還不該青鋒出鞘?當然,這都是李雲龍以前的想法,自從聽了那個老太婆的哭訴後,他的精神就有些恍惚,那白發蒼蒼的老人,那幾個衣衫襤褸、弱小無助的孩子總在他眼前出現,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和自責。那老人也太冤了,丈夫和兩個兒子都在戰爭中犧牲了,唯一剩下的一個兒子竟死在自己的槍下,扔下幾個半大的孩子,真是作孽呀。他把家裏的存折找出來,連看也沒看上麵有多少存款,就命令小吳給老人送去了。就算這樣,也並沒有減輕他的愧疚,他一會兒認為自己犯下彌天大罪,成了屠殺老百姓的劊子手,就算槍斃他一千次也贖不了自己的罪;一會兒又認為自己下令開槍沒什麼錯,那些造反派也實在太渾蛋了,他們動槍動炮地把城市打個亂七八糟,死傷了這麼多無辜平民,最後發展到衝擊軍事機關,甚至向軍隊開火,而且一上手就往死裏打。18個戰士啊,就這麼送了命,他們的父母就不覺得冤?人家把好好的孩子送來當兵,誰想到沒死在對敵戰場上,倒死在這些渾蛋的造反派手裏了,換上誰當這個軍長,當時能忍得下去呢?
他左思右想陷入極度矛盾之中,這次流血事件的發生,細想起來,似乎誰都沒錯。群眾響應領袖的號召起來造反,又在“文攻武衛”的口號下,捍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老百姓本來挺安分的,沒打算造反,是黨讓他們造反的,聽黨的話這好像沒錯。而軍隊也沒錯,軍隊的職責是保衛國家,維護社會安定,在遭到武裝攻擊時必然要還擊。那麼,誰都沒錯,錯在誰呢?李雲龍的腦子轉不來了,這個問題似乎深了些,他搞不清楚。最後。李雲龍仰天長歎:“算啦,誰都沒錯,就算錯在我李雲龍吧,這顆腦袋雖說不太值錢,好歹也值十萬大洋,這是鬼子定的價。要是摘了這顆腦袋就能以謝國人,我李雲龍倒沒什麼舍不得的。”
他解下手槍扔進抽屜,徹底放棄了效法葉戈羅夫元帥的打算,那些執行命令的戰士也夠無辜的,何必跟他們過不去?他麵色平靜地向警衛員小吳吩咐道:“今天去司令部開會,你不要帶任何武器。”
小吳馬上抗議道:“1號,這違反規定,我的職責是保衛首長安全,不帶武器怎麼行?”李雲龍眼一瞪:“哪兒這麼多廢話,執行命令!”
當李雲龍和小吳走進司令部大門時,機警的小吳馬上就發現情況不對,怎麼站崗的衛兵都是生麵孔?軍部警衛營的戰士小吳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今天怎麼一個都不見了?小吳是個老警衛員了,在軍區警衛處受過全套警衛訓練,他頭腦靈活反應極快,暗叫一聲:不好。便下意識地用手去摸槍。
李雲龍大步走著,淡淡地說:“摸什麼,你沒帶槍,不要亂動,你聽說過鴻門宴的故事嗎?”
反應靈敏的小吳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眼淚奪眶而出,低吼道:“1號,您為什麼不讓我帶槍?我那長短家夥要帶來,他們二三十人也甭想近身,我不管他是誰,誰要動您,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幹他一身窟窿。”
李雲龍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管,這不關你的事,你少瞎摻和。”
司令部會議室的長方會議桌前坐滿了人,李雲龍平時坐的位置被政委馬天生占了。會議桌的另一側孤零零地放著一把椅子。李雲龍冷笑了,娘的,連老子的座位都給占了,那把椅子八成是給我留的。他偏不坐那把椅子,而是穩穩站住,安詳地看著馬天生。
北京來的特派員姓黃,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綠軍裝,領子上綴著紅領章,戴著一副寬邊黑框的眼鏡。李雲龍一眼就看出來,這人根本不是軍人,他穿什麼也沒用,一身副三號軍裝穿在他身上還晃蕩,整個是個排骨架子。那個年代的中國一切都亂套了,在台上的人誰都可以穿軍裝,不管有沒有軍籍,就連姚文元、王力、戚本禹等和軍隊八竿子打不著的文人也一人鬧身軍裝穿穿。中央領導人一旦全體出動,整個一片綠軍裝,以致很多外國人以為中國是軍人政府當家。
黃特派員的真正身份是中央“文革”調查組組長,之所以稱為調查組,這是個策略問題,來時稱調查組免得打草驚蛇,一旦人抓到,調查組就自動轉為專案組了。因此,黃特派員的身份和欽差大臣近似,說話自然是一言九鼎。此時,他扶扶眼鏡,仔細打量著李雲龍,離京之前,他特地從總政幹部部調來李雲龍的檔案,對他的經曆和性格作了仔細研究,他知道李雲龍可不是幾句話就能嚇唬住的人,對付這種性如烈火的職業軍人一點不能馬虎。他和馬天生作了相應準備,從軍區抽調了一個警衛連替換了忠於李雲龍的軍警衛營,還抽出幾個手腳利索、膀大腰圓的戰士埋伏在軍用地圖的帳幕後麵。
李雲龍大聲向馬天生打招呼:“馬政委,我李雲龍來赴宴了,請帳下的刀斧手準備,咱們開始吧。”
馬天生微微一笑:“你過慮了,老李,我不是項羽,也沒人給你擺鴻門宴。今天是中央‘文革’小組派來的調查組找你談話,我看你還是端正態度,好好談談。你先坐下好不好?”
黃特派員早不耐煩了,他覺得馬天生太滑頭,都到這會兒了,還跟這個反革命分子扯什麼淡?本來今天就是來逮捕他的,還什麼端正態度?好好談談?好像他一端正態度就不抓他似的。黃特派員厲聲喝道:“李雲龍,你謊報軍情,欺騙中央,鎮壓手無寸鐵的造反派,你是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反革命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