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城市的體育場唯一功用就是集會。當然,開得最多的是批鬥大會和公審大會。這種集會非常乏味,因為程序幾乎是千篇一律,還沒有見過哪個城市的此類大會有什麼較新的創意,這種現象令許多後世人感到迷惑,難道當年的中國人竟如此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數億的國民,如此廣大的國土,沒有人為規定的統一模式,怎麼從南到北所有的集會都開得這樣毫無新意?如果讀者不嫌乏味的話,我們不妨沿著當年集會主辦者的思路去領略一下集會的氛圍和程序。
會場布置:
主席台上方當然懸掛著領袖的巨幅畫像,畫像兩側是領袖語錄,呈對稱方式。左: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右: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其實領袖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也根本沒想到,不知是什麼人把這段話肢解成一副時髦的對聯,隨之便在全國蔓延開來,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
主席台前方是掛橫幅的地方,就像一篇文章的點題一樣,橫幅要表現此次大會的主題,公審誰,批鬥誰,還不能忘了把被批鬥者的名字用紅筆打上叉。
首長的長條桌上應該是白桌布,上麵放著麥克風,當地黨政軍首長按職務大小排座次,每人身前照例放一隻茶杯,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帶著把的茶杯的使用也有某種共性,全國如此。可以肯定地說,沒有哪個中央文件規定在集會上必須使用這種茶杯。由此可見這種隨大溜的思維方式是我們中國人的思維特點。試想,若是用了傳統的蓋碗,首長們坐在主席台上蹺起二郎腿,用三個手指頭捏住碗蓋撇撇茶沫兒,這似乎就不成體統了,有點八旗子弟的派頭,哪還有點政治鬥爭的嚴肅性?看來最先使用這種茶杯的人是個非常細心的人,茶杯裏也有政治(若幹年後,會場的模式變化不大,不過是礦泉水取代了茶杯)。
這類會場還有種必不可少的道具,就是會場四周,主席台兩側,甚至體育場環形跑道的圓徑四周,都應該插滿紅旗,以此造成“風展紅旗如畫”的氛圍。
會議程序:
此程序約需要二十多分鍾,時間再緊也不得從簡,不然要出大問題。
一、全場起立,高唱《東方紅》。
二、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萬壽無疆!(三遍)敬祝**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三遍)這段程序很有講究,**前的一係列定語共36字,一字不能少。“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也必須是連呼三遍,多了少了都不行,不然就要出大問題。
三、念領袖語錄,內容應與本次大會主題有關。
四、全場高呼口號,公審對象或批鬥對象出場,脖子上掛著大牌子,白底黑字,名字打叉,通常姿勢為“噴氣式”。若是準備判死刑的公審對象,該是五花大綁,捆得像個粽子。
五、批鬥過程,各界代表輪流上台念稿子批判,革命口號穿插其間,以造聲勢。
六、尾聲,由大會主持者進行批判總結,宣布將被批判者押出場,最後全體起立,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後散會。
應該承認,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開這種沒滋沒味的集會,確實很容易使人提不起興趣來,人類的天性是追求新鮮感,不然社會發展便失去了動力。若幹年後的流行歌手們對此是深有體會的。
這種乏味的、千篇一律的批鬥大會在某一天突然爆出個大冷門,以往的程序被破壞了,大會被迫中止。總之,說句時髦的話,這次批鬥大會充滿了戲劇性和新聞價值,以至於這座城市的老百姓津津樂道了許多年。
對李雲龍的批鬥大會選在這座城市最大的體育場,體育場的看台上可以容納上萬人,那天會場經過精心布置,和全國其他城市的會場沒什麼兩樣,前麵已經介紹過,在此不贅述。有所不同的是主席台前上方的橫幅特別巨大,每個字高達1.5米,上麵是黑體仿宋字“徹底清算現行反革命分子李雲龍的反動罪行批判大會”。昔日田徑比賽的環形跑道上,每隔十米就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士兵們胸前挎著衝鋒槍,雪白的手套在陽光下顯得很醒目,他們以立正姿勢麵向看台,從這點上看,以往的批鬥會可沒有這麼多全副武裝的士兵。荷槍實彈顯得火藥味兒很足,這倒表現出一點兒新意。按馬天生的意思,這是要造成一種強大的威懾力,體現出無產階級專政的不可戰勝的力量,還要體現出“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的氣氛。
李雲龍的秘書鄭波,警衛營長吳玉水,警衛員小吳,司機老常,還有司令部的七八個參謀都坐在主席台下的馬紮上。鄭波心裏明白,凡此類大會,總有三個目的:一是發動群眾,鼓舞群眾鬥誌;二是震懾階級敵人,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三是使犯了嚴重錯誤而暫時還沒發展成階級敵人的人受受教育。鄭波琢磨著,他們這些坐在台下馬紮上的人無疑屬於這第三種人。
大會開始,以往的會議程序在有條不紊地進行。20分鍾後,例常程序結束,正劇應該開始了。擴音器裏傳來一個嗓音頻率極高的女人領呼口號,整個會場頓時喧鬧起來,上萬人呼口號很難同步,結果造成會場內的呼聲此起彼伏,猶如山呼海嘯一樣。在一片喧囂中,李雲龍出場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領章早被揪去,沒有戴軍帽,三個身材高大的戰士簇擁著李雲龍,按標準的“噴氣式”要求,由一個戰士抓住他的頭發使勁往下按,後麵兩個戰士抓著他的兩臂拚命向高抬。坐在台下的鄭波清楚地看見他的老首長在拚命地掙紮,想直起腰來,他甚至聽見軍長的骨頭在哢哢作響。鄭波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坐在主席台上的馬天生今天特地換了一身新軍裝,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對麥克風說:“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同誌們,今天我們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殘酷鎮壓革命群眾的劊子手李雲龍揪出示眾了,這是**思想的偉大勝利……”全場又一次沸騰了,口號聲四起……李雲龍猛地抬起頭來,抓住他頭發的戰士吃驚地發現,他手裏抓的竟是李雲龍的一把頭發,上麵還連著一塊血淋淋的頭皮……
一縷鮮血順著李雲龍的額頭流下來。他暴怒地吼道:“馬天生,放你娘的屁,我李雲龍不是反革命,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將軍,為這個國家流過血……”全會場一片嘩然,台上一片混亂,兩個按著李雲龍胳膊使勁向上拽的戰士感到他正在不顧骨折的危險,用盡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來,兩個身強力壯的戰士自然不肯示弱,他們用力掀著李雲龍的胳膊僵持著,離著很近的鄭波聽見一聲脆響,李雲龍的一條左臂被拉了下來。兩個戰士一時嚇呆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反革命分子竟如此暴烈,寧可骨折也不肯彎腰,兩個戰士在這一刹那竟嚇得鬆了手。李雲龍用那隻沒受傷的右手從脖子上摘下寫著他名字的木牌,用力一甩,沉重的木牌徑直砸在主席台的長條桌上,馬天生和黃特派員身前的茶杯被砸得粉碎,碎瓷碴兒和茶水濺了他們一臉。
台下的鄭波在心裏喊了一句:偉哉,上將軍!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警衛員小吳抄起馬紮撲向主席台哭喊著:“首長,咱們拚了!”吳營長也躥了起來破口大罵:“馬天生,我操你姥姥……”四周早有準備的警衛士兵撲過來按倒他們,小吳和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參謀掄起馬紮和警衛人員廝打起來。此時,台上的李雲龍已被幾個戰士拳打腳踢地按倒,李雲龍用僅有的一條手臂進行徒勞的還擊,台上台下已亂作一團。擴音器裏傳出尖銳的口號聲:“堅決反擊反革命分子的囂張氣焰!李雲龍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體育場內上萬人被眼前的突發事件驚呆了,他們從沒見過如此剛烈的反革命分子,還有這麼多不要命的死黨。他們想不通,這些人難道吃了豹子膽?此時的會場秩序大亂,竟無人應呼口號。
馬天生有些氣急敗壞,那塊木牌差點就打破了他的腦袋,而且是眾目睽睽之下,批鬥大會開到這個份兒上,恐怕要在全國創個先例了。反革命分子在會場上公然反撲的事例還不曾有過,怎麼就讓他趕上了?馬天生當機立斷,下令把李雲龍押下去,暫時休會。
渾身是血的李雲龍被抬進了囚車,他的口鼻等處不停地流著血,一滴滴地流淌在地上,從主席台到囚車的一段距離,竟成了一條血路。那些受過徒手格鬥訓練的警衛戰士動起手來沒有輕重的概念,李雲龍的腹部、肋部多次遭到重擊,受了嚴重的內傷,劇烈的疼痛使李雲龍處於昏迷狀態。
運載李雲龍的囚車開動了,向監獄駛去。
離此不遠的拐角處駛出一輛“嘎斯69”型蘇製吉普車,不遠不近地跟上去。
駕駛吉普車的段鵬一邊開車一邊淚流滿麵地發出野獸般的號叫,林漢臉色鐵青把牙咬得咯咯響,剛才會場上慘烈的一幕他們全看見了。段鵬的號叫突然戛然而止,他狠狠擦了一把眼淚,陰森森地說:“我看清了,前麵囚車上的那幾個渾蛋,就是他們動的手。媽的,什麼不許傷人性命?老子可不管這些了,今天非宰了這幾個渾蛋不行。”
林漢顯得很冷靜,他低聲說:“老段,你不能太衝動,那幾個戰士沒什麼錯,他們就是受這種教育長大的,對敵鬥爭就得這樣,你教育手下戰士難道不是這樣?我可警告你,千萬不可傷人性命,不然1號知道了饒不了咱們,我一直認為你段鵬的心理素質是第一流的,怎麼今天這樣失態?別忘了你是特種兵。”林漢的話很見效果,段鵬也感到自己的失態,他擦幹眼淚,鎮定下來對林漢說:“老林,你提醒得好,咱們見機行事。”
囚車拐過一道彎,速度猛地減慢了,經驗豐富的司機立刻感覺出汽車的兩個後輪胎沒氣了,輪胎的鋼圈和路麵接觸造成的顛簸使減震器發出怪聲。他罵了一句停住車,推門下來準備換胎。站在街道拐角處的梁軍冷笑一聲,吹吹槍口上的火藥味,熟練地擰下消聲器,把手槍插入腋下的槍套裏,他握住裝在袖子裏的鋼心橡膠棒晃晃悠悠向汽車走去……與此同時,段鵬的吉普車也停了下來,林漢下了車,雙手插在褲兜裏閑逛般地湊過去……
昏迷中的李雲龍覺得有人在輕輕搖自己,旁邊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輕喊:“1號、1號,您醒醒。”他眼前的景物開始清晰了,發現是段鵬和林漢正扶著自己,兩人都穿著藍色的勞動布工作服,扮成工人模樣,汽車在高速行駛著,不過似乎不是剛才的囚車了。李雲龍馬上明白了,他冷冷地問:“剛才的司機和警衛戰士呢?”
林漢回答:“1號,您放心,我們沒傷人,隻不過用橡皮棒敲了一下,這幾個家夥可能要多睡一會兒,我們把那幾個小子放在個安全地方,醒了會自己回去。”
李雲龍歎了口氣:“你們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家夥,到底還是幹了,你們想過沒有?這次惹下的可是殺身之禍,一旦敗露,軍事法庭可要判死刑的。”
正在駕駛汽車的梁軍回答:“1號,幹我們這行的都認為,死和睡覺是一回事,一個破軍事法庭能唬住誰?再說啦,我們現在的身份是‘井岡山兵團’的造反派戰士,有點兒事也該‘井岡山兵團’負責,關我們屁事?”
李雲龍疲乏地閉上眼睛吩咐道:“把我送回家去。”
段鵬和林漢大驚失色道:“1號,千萬不能回家,那是自投羅網。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一會兒就換車,這輛車是梁軍從東風機械廠偷的,我們馬上要把它扔掉,有人會把您送到漁船碼頭,船已經準備好,幾天以後您就可以在遼寧葫蘆島附近登陸,東北那邊的事有人安排,您先把風頭躲過再說。”
李雲龍睜開眼厲聲道:“誰要你們安排這些?我再說一遍,現在我命令你們送我回家,聽見了嗎?”
三個部下無奈地服從了命令,梁軍把偷來的吉普車甩在郊外的樹林裏,他們扶李雲龍上了事先藏在那裏的掛著軍用牌照的吉普車,段鵬和林漢、梁軍脫下印著“東風機械廠”字樣的工作服扔進樹林,換上了軍裝。李雲龍發現這幾個家夥把這輛吉普車裏裝備得像個軍火庫,有微型衝鋒槍、微型手雷、燃燒彈和煙幕彈,還有幾件進口的凱夫拉防彈背心和一具40火箭筒。李雲龍嘲諷道:“搶個李雲龍還用費這麼大的勁?你們的裝備都可以去襲擊裝甲部隊了。”
段鵬說:“這輛車我們改裝過了,外表和普通‘北京吉普’一樣,其實四周都加裝了防彈鋼板,輪胎也防漏的,前風擋是防彈玻璃,而且隨時可以放下,能迎頭發射火箭彈。1號,我們早計劃好了,這次行動盡量做到不傷人,可萬一哪個環節出了點兒問題,我們就豁出去大幹一場了,所以我們不得不作點兒準備。”
李雲龍笑了:“謝天謝地,幸虧順利,不然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黴了,我不是早就和你們說過,要鬧事去那邊鬧,這邊可不能鬧。”
梁軍一邊開車一邊說:“1號,我怎麼覺得自己都乖得像個才過門的小媳婦了?什麼事都不敢幹,謹小慎微的,這哪是特種分隊?明明是‘南京路上好八連’。就說剛才吧,押送您的那幾個毛頭小子,收拾他們還得用橡皮棒。這是林漢的主意,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要我說,一人給他一掌就完了,費這事幹什麼?1號您想吧,要是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我們分隊就改個名吧,叫乖孩子分隊得啦。”
林漢苦笑道:“1號,那橡皮棒就是給他這種人預備的,不然這小子一掌上去,能把人家腦蓋骨打碎,那幾個戰士再怎麼樣,也是出於無知嘛,咱們總不能一出手就殺人呀。”
李雲龍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口鮮血。段鵬等人急了:“1號,您有內傷,咱們先去醫院吧,鐵路醫院咱們有關係,保密沒問題。”
李雲龍吃力地喘息著說:“沒事,當年十幾塊彈片差不多全打進肚子了,不是照樣活了這麼多年?林漢,你剛才說得對,那些新入伍的戰士要聽黨的話,服從上級命令,這沒什麼不對,我剛當兵的時候腦子比他們還簡單,現在問題是,黨也有錯的時候,黨和國家犯了錯誤,不能要這些年輕戰士負責嘛。看來當初梁山分隊缺個軍政素質全麵的政委,我臨時把林漢推上去是做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