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2 / 3)

梁軍回頭報告:“1號,咱們到了,我已經在這一帶轉了幾圈,仔細觀察過了,我可以肯定沒有情況,咱們可以下車了。”

段鵬用對講機和部下聯絡:“06、07,報告你們的位置。”

“報告01,你們在我的視線裏,距離約100米,聽候指示……”

“06、07,馬上秘密封鎖這一帶,如有武裝軍警進入,可以先警告後開火,沒有我的命令,任何武裝人員不得進入這一帶。執行吧。”段鵬冷冷地下了命令。

對講機傳來06驚喜的聲音:“明白了,誰敢進入我的警戒圈,就開火打他狗日的……”

李雲龍住的小樓,在他被捕後就被查抄了,大門緊鎖著,貼著封條。不過這難不住梁軍,他用一截鐵絲花了十秒鍾就開了鎖。段鵬和林漢一左一右攙扶著李雲龍走進客廳坐在沙發裏。李雲龍喘息著指指壁爐說:“小梁,你把手伸進壁爐裏,摸摸爐壁左上方,那裏麵凹進去一塊,放著一個鐵盒子,你把它掏出來。”梁軍取出鐵盒,李雲龍示意打開,他打開盒蓋,掀開裏麵的蒙布又拆開幾層油紙,發現一支袖珍型“勃朗寧”手槍靜靜地躺在鐵盒裏。

李雲龍伸手拿過手槍,仔細端詳著,這是支比利時FN公司出產的袖珍槍,槍身全長115毫米,口徑6.3毫米,重量375克,彈容6發。李雲龍曾把這手槍給一個研究常規兵器的工程師看過,那工程師一看就知道,曾告訴他,這種槍是1906年著名槍械設計大師勃朗寧先生設計的,並由比利時FN公司生產,是名噪一時的名槍,後來由於此槍性能良好,歐洲很多國家都有仿製,據說銷售量已達到四百萬支。

李雲龍默默地撫摸著藍汪汪的槍身和槍柄上精致的花紋圖案。這支槍很能反映出製造國家的工業化水平,製造工藝極為精良。他想起了當年楚雲飛送他這支槍時的情景,心裏突然感到一股暖意,這個楚雲飛,倒真是個人物,他把玩著這支手槍思念著它的前主人。要說心裏話,他還是挺喜歡楚雲飛的,他和楚雲飛打了大半輩子交道,一會兒是朋友,一會兒是對手,見了麵除了喝酒就是談軍事,就是不能談政治,一談準要唇槍舌劍地幹起來,彼此攻擊對方的政黨。淮海戰場上的最後一別,李雲龍送了他兩發機槍彈,他回贈了一發迫擊炮彈,那十幾塊彈片至今還留著呢。

“朋友嘛,平時惺惺相惜,戰場上各為其主,先是一起和日本人幹,打完了日本人,朋友自己又幹起來,打得你死我活的。1949年你小子跑了,我還挺高興,不然逮住你我李雲龍可救不了你,八成1950年鎮反時就把你小子斃了。這還不是最好的結局?我還以為這輩子沒有交手的機會了。想想吧,咱們當團長的時候吵,當師長的時候打,沒想到都當了將軍又隔著海幹了起來,我的特種兵收拾了你一下,你反過手又折了我幾員大將,這輩子和你小子算是粘上啦,你一嘴我一口,你一拳我一腳,誰也沒占什麼大便宜,咋老鬧個扯平呢?楚兄,你我兄弟之間也該有個了結了,謝謝你送我的這把槍,我就帶它上路了。怎麼樣?這夠給麵子了吧?老兄我先走一步,到了閻王爺那兒,要有機會,咱們接著幹。”

李雲龍拒絕了段鵬的幫忙,他兩膝夾著手槍用那隻沒受傷的手一邊依次卸下手槍套管、複進機簧、緩衝器和彈匣,很從容地用布擦拭著每一個零件,一邊對段鵬等人說:“我剛當紅軍時,是扛著自家的梭鏢去的,那時紅軍隊伍不發槍,除了有口飯吃,別的都要靠自己了,你們別看電影上的紅軍隊伍,清一色灰布軍裝、八角帽,那是胡說八道。1927年夏天我是下身隻穿條褲衩,上身光著膀子過來的,後來打土豪弄了件黑杭紡綢大褂,就是電影上財主愛穿的那種,黑底上印有‘福’字或‘萬’字圖案的綢大褂。這件大褂我穿了半年,你們想啊,行軍隊伍裏有個穿財主綢大褂的人是什麼樣子?可當時就是這樣,誰也別笑話誰,部隊沒有被服廠,沒有後勤部,所有東西除了打土豪就是靠繳獲,後來求鄉村大嫂子織了幾尺土布,用草木灰染成灰不溜秋的,好歹做了身軍裝。記得當時裁剪得很糟糕,褲襠勒著屁股溝,走起路來磨屁股,就這,還當寶貝呢。”

段鵬等人都笑了。

“我第一次參加戰鬥,用梭鏢捅死一個敵人,繳獲一支老套筒。你們沒見過這種槍,是清末光緒年間洋務派大臣張之洞創辦的漢陽兵工廠的產品,射擊精度極差,很容易卡殼,我那支老套筒的膛線都磨平了,子彈總是翻著跟頭出去。後來,我又繳獲一支‘中正’式步槍,是國民黨河南鞏縣兵工廠的產品,抗戰之前,這種槍算當時最好的步槍,隻裝備中央軍部隊,其實也隻五發彈容,單發射擊,人工退殼,射程和精度還不如日本的‘三八大蓋’。抗戰時我用一支德國造駁殼槍,它的正式名稱叫毛瑟‘M1932’式手槍,口徑7.63毫米,彈容20發,有效射程100米,這種槍適合近戰,槍身後有快慢機頭,撥動連發機頭,能頂支小衝鋒槍,在當時可是支好槍。後來,就沒意思了,官越做越大,槍越來越小,也沒機會衝鋒了……”

李雲龍笨拙地把手槍重新組裝好,把子彈頂入槍膛,他仔細撫摸著藍汪汪的槍身,槍柄在他的手掌中漸漸溫暖起來,仿佛有了靈性。他自言自語地說:“玩兒一輩子槍,最後隻剩下這支小玩意兒啦,這簡直不算槍,是娘們兒玩兒的玩具。”

段鵬等三人都以立正姿態站在一邊注視著李雲龍,他們鬧不清軍長要幹什麼。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都是老兵了,心裏非常明白,在此處耽誤的時間越久,危險就越大,但他們誰也沒說話。麵對漸漸迫近的危險,他們麵無懼色地穩穩站在那裏。

李雲龍抬起頭,仔細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用目光向三個忠誠的部下告別,目光中飽含著疼愛和欣賞。段鵬的心猛然顫抖起來,他心裏全明白了,因為他在軍長的目光中看到了訣別,他的眼淚唰唰地順著麵頰灑落在胸前,不由失聲喊道:“軍長,我的軍長,請跟我們走,我們求您啦,求您了……”

李雲龍冷冷地命令道:“現在我命令你們馬上歸隊,聽清楚沒有?我從來不說第二遍,給我馬上走。”說完他決然揚起槍口,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段鵬。

“不,我們絕不走,您要願意開槍就開吧。”段鵬第一次拒絕了軍長的命令,態度非常強硬。

梁軍跨上一步,臉繃得近乎猙獰地說:“軍長,您應該知道這小玩意兒對我們沒用,我們可以繳掉您的槍,強行架走您。我們有這個能力。”

李雲龍冷笑道:“嗬,真是翅膀硬啦,敢繳我的槍……”

話音沒落,“啪”的一聲,子彈擦著梁軍的頭皮飛過去。梁軍麵不改色,動也不動地說:“軍長,這沒用,要是這小玩意兒都能把我們嚇住,那您親手組建的特種分隊也太廢物了。”

李雲龍無奈地搖搖頭,口氣緩和了一些:“你們聽好,一個軍人,可以在肉搏戰中被敵人砍掉腦袋,但他絕不可以被侮辱,軍人可以去死,但絕不能失去尊嚴,你們想把我藏起來,過幾年苟延殘喘的日子,我認為,即使是出於好心,也是對我李雲龍的侮辱,讓我活得像行屍走肉。這樣做,我隻能認為是誰和李某有深仇大恨,絕不是什麼好心。你們明白嗎?大丈夫來去赤條條,活著要活出個人樣,死也得像條漢子,幹嗎要我去學縮頭烏龜?壞了我一世名聲。”

段鵬、林漢和梁軍終於明白李雲龍決心已定,已無挽回的可能了。三人不由心中大慟,這些心硬如鐵的漢子第一次彎下從沒彎曲過的膝蓋,齊刷刷地跪在軍長的麵前,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他們要用這種中國最古老的禮儀向他們最尊敬的、對他們有著知遇之恩的將軍告別。這三個堅強的漢子熱淚縱橫,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李雲龍疲乏地閉上眼說:“好啦,快走吧。記住!要保住這支特種分隊,別讓海峽那邊的同行看笑話。拜托啦!”

段鵬等三人擦幹眼淚,立正站好,向軍長行了標準的軍禮,然後流著淚走出大門……

李雲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走上樓,從臥室的壁櫥裏拖出一隻紫紅色布麵箱子。他打開箱子,這是1955年解放軍授銜時發的將官禮服,據說當年為了這身禮服,很多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都幫了忙,有的國家給料子,有的國家負責加工肩章和紐扣之類的小物件,李雲龍摸了摸領花和袖口上麵金燦燦的鬆枝、鬆果圖案,那雙和禮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鬆緊口樣式,將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別,將官靴的靴頭扁而尖,線條很流暢,這點微小的差別表明了1955年時解放軍的正規化程度和森嚴的等級差別。李雲龍很困難地脫下沾滿血的舊軍裝,慢慢地穿上這套已經過時的將軍禮服,心裏想起當年授銜時他和丁偉等人嫌少將軍銜太低而故意鬧事的往事,不由得輕輕笑了。那會兒還是年輕呀。禮服穿好了,他又從箱子襯裏的小兜中取出三枚金燦燦的勳章,他仔細端詳著三枚勳章,心裏暖融融的。有八一紅星圖案的二級八一勳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戰爭中擔任過團級指揮員的;有延安寶塔山圖案的二級獨立自由勳章是授予抗日戰爭中擔任過八路軍、新四軍團級指揮員的;有**圖案的一級解放勳章是授予解放戰爭中擔任軍級以上指揮員的。這三枚勳章從設計到鑄造都極為精美,上麵鍍著純金,在燈光下很耀眼,這三枚勳章上濃縮著從貧瘠的山溝裏浴血拚殺而漸漸強大起來的這支軍隊的曆程,也濃縮著李雲龍個人曆史和百戰搏殺的記載。他把勳章別在禮服的右胸上,戴上裝飾著金色帽緶的大簷軍帽,對著穿衣鏡看看,到底是禮服,穿上它,人變得神采奕奕,穿衣鏡裏出現一個八麵威風的將軍,一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氣概,黃色的硬質肩章上,那顆金色的將星在燈照下閃爍著……

他扶著樓梯扶手從樓上下來,慢慢坐進沙發,拿起電話撥通了馬天生的辦公室:“我是李雲龍,現在在我家裏……這有什麼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處搜捕我,怎麼就沒想到上我家來看看呢?你大概隻顧著在車站碼頭撒網了吧?看來你的腦子不太靈活。說實話,這個軍交給你我還真不大放心。好吧,你來吧,咱們該好好談談了,畢竟共事一場嘛。記住!隻允許你進我的大門,持槍的戰士們不準進來,我手裏有槍,你馬天生要有點兒良心,就不該讓年輕的戰士作無謂的犧牲。好,來吧,我等你。”他掛上電話,坐在正對大門的沙發上,腰板挺得筆直,兩個膝蓋微微分開,被折斷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閉上了眼睛。

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該走啦。身為將軍,他不喜歡這種歸宿。記得一個著名的外國將軍說過: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是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擊中。李雲龍同意這種觀點,欣賞這種死法。可惜,生活沒有給他這種機會。

他環視著這熟悉的客廳,在這裏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客廳裏的空氣中似乎還留著田雨特有的芬芳氣味,這沙發上好像還留著田雨的體溫,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眼前幻化出炮火連天的淮海戰場,那小小的野戰醫院,那穿著白色護士服的美麗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雲龍啊,你是龍,我是雲,龍和雲是分不開的。他想象著,一條渾身閃動著金色鱗片的蒼龍在一片雲蒸霞蔚中翩翩起舞,雲中龍啊。他不由輕輕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過,妻子能這麼看重他,還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

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會比第一次活得仔細些,有滋味些,會多享受些歡樂,少存些遺憾。

唉,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好好讀讀書,活得稀裏糊塗,不明不白的。他記得趙剛勸過他多次,還手書了一副條幅送他: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據說這是曾國藩寫給其弟曾國荃的。趙剛對這位不好學習的老戰友很是恨鐵不成鋼,而喜歡以大老粗自居的李雲龍很不以為然,這條幅早就不知被扔到哪裏去了。

想到這裏,李雲龍輕輕笑了起來,每個人回首一生,誰能沒有遺憾呢?當初要不是參加了紅軍,他李雲龍守著家裏的兩畝薄地,還不是腚朝天地在土裏刨食?也許到老死也不會走出大別山一步,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住在一個圓形的地球上,還以為大地像塊揉麵用的案板平平的一塊,而遙遠的省城便是大地的中央。真傻得可以。他第一次見到飛機是反圍剿時,國民黨那老掉牙的雙翼飛機,在飛機的俯衝掃射中,他傻呆呆地站在那裏問:“班長,這大鳥兒上咋有人呢?”

如今回首往事,他突然發現自己這一輩子淨碰上文化人了,要沒這些有學問的人,他還不定傻成什麼樣呢。他碰上的第一個文化人是他當營長時的營教導員朱玉成。李雲龍和他相處了很短一段時間,朱玉成就犧牲了。李雲龍清楚地記得他是翻越夾金山時滑下山澗犧牲的。那天天氣很晴朗,映入眼簾的色彩也很絢麗,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山,漫山遍野的紅軍部隊,宣傳隊的女兵們站在沒膝深的雪裏打著快板鼓動著士氣,山上山下紅旗翻卷,朱玉成在李雲龍身邊隨口吟出幾句古詩,讓李雲龍至今記憶猶新:

紛紛暮雪下轅門,

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

去時雪滿天山路。

朱玉成話音沒落,腳下一滑,人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向深澗飄落下去……唉,打下這個江山可真不容易,死了多少人哪,這個朱玉成要是能活下來,1955年至少授個中將。他也是從大別山深處走出來的。大別山啊,當初黃麻暴動,幾十萬大別山子弟參加紅軍,如今還有多少?1955年授銜,來自大別山的將軍有293名。這些幸存者成了將軍,可誰能忘了那倒在戰場上的幾十萬大別山子弟?落葉歸根,該回去啦。一別家鄉40年,故鄉的一切恍如昨日,遠遠地他好像看見黑紫色的大別山主峰金剛台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勾畫出險峻的側影,上麵矗立著古堡,顯出一圈雄壯而粗獷的輪廓,故鄉的山野漸漸漫起藍色的霧氣,高大的鬆柏、楊槐、栗樹把枝杈刺向蒼穹,村落、寺廟、水車、關隘都被虛虛幻幻的霧嵐所籠罩……魂歸故土,應該是最美麗的人生終極,高官和厚祿,甚至轟轟烈烈的事業,都不如大自然的賜予來得溫馨。魂歸故土,是他晚年夢寐以求的夢境。幾十萬大別山子弟都回去了,他當然也要回去,那是故鄉。有多少次,他在《中國古代地名大辭典》上尋找著故鄉……北嶺之在湖北河南間者,曰大別山脈,為江淮間一大分水嶺,即周秦之冥也。今鑿山通道七十餘裏,平漢鐵路通過之。西起湖北應山縣,東至河南商城,羅田至安徽霍邱,霍山諸縣之間。舊於關上設關隘十三……自古南北戰爭,恒以此為重險。滄海橫流,血肉橫飛,方顯出英雄本色,當年萬源保衛戰,敵軍在不到30華裏的地麵上,使用兵力竟達90個團,數量十倍於紅軍,誰能記清當時打了多少次惡仗?每天要犧牲多少人?他卻是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眼前,一切都沉寂了,流逝了。那驚心動魄的槍聲,那撕心裂肺的呐喊,那悲痛欲絕的咒罵和呻吟,那狼藉遍野的殘肢斷骨和頭顱,那千瘡百孔仍迎風飄揚的軍旗,都沉寂了,流逝了,無影無蹤了,猶如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