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王納妃次日還有大規模宴飲。按照對外宣布的計劃, 第三日王爺攜妻南歸, 屆時,穆凝湘便不必苦於在皇後與王妃兩個身份之間周旋;她實在不具備那兩個男人的高超演技。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鬆了口氣的同時,建興帝的心卻抽緊了。
這日宴罷,牡丹特意來找季元湛,開門見山地說, “你是不是太疏忽了,施攝魂術獨用的香料怎能給凝湘嫂子用?”
前一晚, 牡丹引穆凝湘去彤雲殿, 在她的臥房裏便嗅到了那種不太對頭的香味。
季元湛嚇了一跳,“我怎會那麼做!”
他是很小心的。穆凝湘睡不好的時候用他給的促眠香料, 那是一種稀有的西洋香料,但用多了會上癮,他每次都會在她用完之後檢查那兩隻銀薰球。
牡丹撇撇嘴, “你現在日理萬機, 敢說能沒有疏忽?”
“你確定鼻子沒聞錯?你在她的臥房裏不過待了片刻。”
“廢話!我是誰。”牡丹有點受傷, 這可是他的專長, “不信就再帶我去看看。”
季元湛十分驚怒。他的攝魂術是跟牡丹學的, 需要配合使用的香料香爐,也都是出自牡丹那位鬼醫師父之手。
靠著這項技能, 他挖掘到不少有用的信息。繼位後不再需要了, 便把香料香爐都鎖在禦書房的密室,穆凝湘根本沒有機會接觸。
他先是去查看了那間密室, 櫃子鎖得好好的,絲毫沒有碰過的痕跡。
季元湛找機會支開了穆凝湘。牡丹在她的臥房仔仔細細地查探,最後鎖定了一盒胭脂膏子,已用掉一半。
這是穆凝湘最喜歡的,塗在唇上色澤鮮亮自然,且有股清清淡淡的香。
牡丹挑了一點在鼻子下麵嗅,然後抹在自己唇上,對著鏡子照。
“哼,就是它了。昨晚她去彤雲殿之前似也塗了一些。”所以他才嗅出來不對頭。
“這裏頭糅了一點。”牡丹擦掉胭脂,把胭脂盒拿給季元湛,“唔,味道還不算太淡,你好好地聞一聞,應該辨別得出吧?你們兩個平時那麼親熱,咳咳,你竟然沒覺察到?”
季元湛臉色鐵青,重重一拳砸上牆麵。
穆凝湘不愛濃妝豔抹,隻在某些必要的場合才裝扮。每次塗的也不多,過後就洗掉了。因此,這麼淺淺一抹胭脂,其中摻雜的藥味,他是嗅不出來的。
“牡丹,你看這份量,”季元湛咬著牙,“粗略估計一下,中毒深麼?”
“五六分吧。”牡丹想了很久才答,“你我都知道,這藥性要在今後的日子裏......慢慢地顯現。”
對抗的藥物雖有,但對於毫無功夫底子、從未涉足攝魂術的普通人來說,還是遠遠不夠。
兩人沉默地走出鳳楹宮,一路上,季元湛雙眉緊鎖。
攝魂香不是致命毒.藥,但卻有個要命的特性,令人產生幻覺。
這幻覺,來自中毒者的內心。他們所擔憂的,恐懼的,或者耿耿於懷、求之不得的東西,在這種藥物的作用下,會漸漸地形成確切的影像,連成夢幻般的場景,在其腦海中反複地浮現。
這是攝魂術借以發揮引導作用的基礎。季元湛在挑選施術者時慎之又慎,往往是極其惡毒奸詐的人。因為受術者中了香毒,神思會受到相當程度的傷害,出現恍惚、健忘、失智,乃至瘋癲等症狀。
“你也別想得太壞。”牡丹安慰道,“目前看,凝湘嫂子一切如常。”隻不知道幾時發作而已。
“她周圍還有沒有類似的毒物?也細細地摸一模吧,唉......幕後黑手是誰呢?賢王藩王已除,太皇太妃們老老實實地待在京郊道觀裏清修,太後和溪芸長公主也幽居落霞庵了......”
“楚奕鈞。”季元湛深吸了口氣,“真小瞧了他。”
“什麼?不可能吧,他都已經死了!”
他們已回到勤政殿。季元湛引牡丹徑自來到東耳房,隨手關了門,在羅漢床上的小炕桌邊坐下,以手掌支著額。他這副無奈又悲憤的樣子是牡丹從未見過的。
“喂,英明的尉爺,你別這樣。”牡丹被嚇到了,走過去拍他的肩膀,“事情還不至於那麼糟糕啊!你先跟我說說,楚奕鈞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確定是他?”
“那些暴戾無道的昏君,誅人十族血流成河,百姓詬病,我不屑為之也不忍為之,何況楚家是皇後的外祖家。”季元湛垂著頭,聲音顯得沙啞疲憊,“孔瑞告訴我,楚奕鈞臨死之前......”
楚奕鈞在飲下鴆酒之後,狂笑著對孔瑞說了一句狂妄而詭異的話。
“十四叔,我不是死,隻是回去了。而她,本來就不屬於你,所以,她遲早要回到我身邊!”
“嘖嘖。”牡丹以食指中指敲打著小炕桌,“這個‘她’是指凝湘吧,楚奕鈞對她是有多厚的執念啊?莫名其妙,荒唐至極!”
季元湛點點頭,“我那時也是這麼想的,當然還是命人嚴密盯牢了楚家人動向,隻是,他們什麼詭異舉動都沒有。”
“唔,所以也不一定是楚家人下的手,我覺得他們巴結還來不及。要不你再從太後和長公主,或者是太後從前的親信那邊著手查一查?”
“查是肯定要查的。”季元湛站了起來,他已恢複冷靜,“關鍵還是治病。牡丹,又要麻煩你。”
“哎,多災多難的嫂子。”牡丹看著季元湛愧疚的樣子,歎了口氣,“我待不了幾天就回國了,那這次我給師父寫信,請他出馬,如何?雖然他老人家比較難找......你多多留意,嫂子一有情況就趕緊傳信給我。”
“多謝你。”
......
梅州,玉澄山寺。
季元湛打扮成楚尉霆的樣子坐在禪房中等候。他獨自悄然前來,沒有彰顯江州王的身份,引他進來的小沙彌也不認識他。
小沙彌告訴他,覺弘師父剛剛結束為期三年的閉關。這可真是巧,簡直好像特地為了迎接他一般。其中,有什麼玄機嗎?
他望著烏木案上的佛龕出神。三年前,覺弘長老說過的那些話,現在細想之下,實在大有深意......
“阿彌陀佛。”樸素的青布簾子被撩起,覺弘還是穿著上次見他時那件舊僧袍,雙掌合十,目光溫和,“檀越又來了。貧僧害陛下久等,實在失禮。”
“大師不要多禮!”季元湛慌忙阻止,“原來大師獨具慧眼,早看了出來。這裏隻有佛祖與信徒,弟子前來是為解惑的。”
真是一位得道高僧。他隻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來。
“阿彌陀佛。天機不可泄,但現在已水到渠成。陛下是否要問前緣?”
“是。三年前您曾提過......”
“穆小姐與楚大公子有夫妻緣分,隻是紅線已斷。”覺弘接了下去,“這是貧僧的原話。那時陛下特地將旻金人搶走的慧慈禪師舍利子贈還本寺,當日一切情形貧僧都曆曆在目。”
季元湛誠懇地道,“大師,當時我沒有在意,您能不能詳細地說一說?”
那會兒,楚家打著騙娶穆凝湘的主意。楚奕鈞對穆凝湘有那種心思,他嗤之以鼻,根本沒放在心上。
覺弘念聲佛號,“貧僧還是那句話。這前緣,是切實發生了的。”
“切實發生過?”季元湛心中一震,“您是說……”
這兩人都是轉世!前世的他們確然是夫妻。覺弘長老早就看出來了。
“很可能他們都保有前世記憶。”覺弘說,“那天,貧僧在她的眼中看見了痛苦,但也有憧憬,她對今生是充滿希望的。楚大公子亦曾單獨找過貧僧,而他眼中隻有一種東西---不甘。”
季元湛心裏一痛。
原來如此。她說的那個夢,其實真正發生過。他,真的死於楚奕鈞之手?
內心交織著狂喜與憐惜。原來湘湘兩世都愛著他。上一世,楚家是如何苛待她的?所以她才那麼痛恨楚家吧,死也要逃回燕州。
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求他幫忙遮掩,急切地說:“不然,我隻有一死!”
好一陣酸楚,好一陣愧疚。上一世他撇下了她,所以她淒慘地死去。今世,為了和他在一起,她又受了這麼多罪。
傻湘湘,不敢告訴他是吧。他怎會在意這些過去!現在他了解了,反倒加倍憐惜她。
“大師能不能告訴我,我們夫妻是否還有未來?她現在被奸人暗害。”
季元湛說了楚奕鈞臨死前的瘋話,“弟子不明白。重生之魂會在依附的身軀死亡後返回原來的世界麼?楚奕鈞是如何知道的?還有,既然這樣,這一世凝湘原本的魂魄又去哪裏了?”
覺弘撚著佛珠。楚奕鈞來找他“解惑”那次,問的就是魂魄歸屬。那是建興帝登基之初,也許那時他已料到自己會謀逆事敗。
“貧僧隻告訴了他這一點。”自然還是勸他向善,不過無濟於事,“至於皇後娘娘,重生之時她現世的魂魄就已消亡了。”
也就是說,他初次遇見湘湘時,她已經......死過一次了?
季元湛覺得心痛而憤怒。是了,那天白家有女客落水,後來他知道就是她......白四小姐騙她去看戲,在荷花池邊推了她一把。
“陛下不必多想。”覺弘敲了一記佛鈴,“你們有兩世緣分,上一世太短暫而已。至於今生,一半未來在手中。”
意思是,經過努力是可以圓滿的。季元湛心下稍安,“還有一個問題。生魂可否去到那不曾踏足的前世?”
覺弘愕然,抬頭看他:“陛下是……要未雨綢繆?”
季元湛堅定地點頭:“對。”
牡丹的師父極其難找,他必須考慮最壞的情況。
楚奕鈞,哪怕你害她丟魂,我也要尋她回家!
......
隨著稅改的推廣成功,年輕帝王徹底征服了百官與百姓,威望登峰造極。人心齊、奸佞隱,治理天下更為得心應手,陪皇後的時間相應地多了起來。
令季元湛欣喜若狂的是,太醫很快就宣布皇後有了身孕。
他密切關注妻子的身體,早就開始鑽研各類醫書,除了勤政殿和鳳楹宮,太醫院是他踏足最多的地方。
目前為止,穆凝湘體征平穩。然而,那高懸半空、不知何時落下的厄運之斧,像烏雲一般,始終黑沉沉地壓在她的皇帝夫婿心頭,揮之不去。
“這套拳法是我按照太醫的囑咐編的,節奏強度都適中。湘湘,你現在已懷孕五月,活動力度可以大一些了,最好每天都練幾遍,可以強身健體,幫你積攢力氣,孩子也不會長得太胖,生的時候更容易。”
已經是建興三年的初春了。穆凝湘戴著昭君帽,裹在厚厚的狐裘裏,季元湛牢牢地攬著她的腰,兩人一起在禦花園裏散步。
京城剛下了場春雪,雪後放晴,禦花園裏格外美麗。碧空澄澈,雪色純淨,柳絲薄薄地覆上一層淺白,米粒兒大小的柳芽頑強地鑽破雪衣,露出尖尖的綠腦袋,清新的嫩綠映著日光,亮得耀眼。
“打拳的時候動作一定要柔,我到時候示範給你看。我已教會玉蓮了,我要是不在,她也能帶你一帶。”空氣清冷,季元湛說著話,一縷縷白氣從嘴裏冒了出來。
“知道啦。”穆凝湘笑著朝嘮嘮叨叨的夫君懷裏靠去,“好榮幸哦,這可是我家陛下百忙之中挪空兒想出來的,妾身敢不認真學麼。”
“這樣才乖。”他捏了捏她的腰,“湘湘,我要你好好的。”
她笑道:“我每天都好啊,倒是怕你把我慣壞了。”
他停住,衝她轉過臉,飛快地吻上她的唇,“我就喜歡慣著你。湘湘,等孩子生下來,你會不會不愛我了。”
“呃……看你說的什麼。以前是吃自己的醋,現在居然開始妒嫉尚未出生的寶寶。”
“真的不會吧?湘湘這麼喜歡小孩子,我應該不是杞人憂天。”
他的眼神可憐巴巴,宛若一隻恐遭見棄的小狗,穆凝湘又好氣又好笑:“當然不會啦!”
“湘湘可要說到做到。”
“……你夠了。”
穆凝湘低頭,下意識地摩挲微凸的小腹。她確實喜歡孩子,內心深處,她很希望這一胎是個女兒。
現在一切都圓滿了。但關於前世,還留下唯一的遺憾,更確切地說,是傷痛。
那個兩歲的女兒囡囡,剛學會叫母親,她就病逝了。如果時光沒有倒流,囡囡的命運一定很悲慘吧……
“湘湘。”季元湛捧住她的臉,“你看看,剛才還說不會,一低頭摸個肚子就不理人了。”
他抵著她的額,她望向那雙滿是深情的黑眸,不知不覺開口,“尉霆,你想這一胎是男孩還是女孩?”
“都行。”他的眸子閃著柔光,“隻要你平安無事。”
“嗯!我會天天打拳的。我覺得現在體力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充沛呢,你放心吧。”
她抬頭,衝他嫣然一笑。碧空雪色之中,嬌顏潤姿風情萬種,他怦然心動,低頭吻了上來,細細密密,纏纏綿綿。
“湘湘。”他低喃,“我要你永遠都陪在我身邊。”
“傻瓜,這還用說。”她躲閃著他的唇,“不要......有人呢。”
“我看誰敢過來。”
他們正立在一片梅樹之中,枝頭點點紅白,錯落有致,遮擋了大半身軀。但誰都知道,近處有靜默待命的侍衛,寸步不離的孔瑞,都裝聾作啞地隱在哪座假山後頭……
她紅著臉推他,“你,你別碰到孩子。”
“我哪有碰到他一丁點兒。”他抓住她的手臂繞上自己脖頸,“乖,別說話,讓我好好親親你。”
這聲音沙啞,憑她的經驗,他已情動。
“你、你就……”她小聲道,“不怕難受麼。”
太醫宣布完她的孕事,季元湛就又過起了和尚生活。那張軟榻又被搬回她的床頭,每天晚上,他會細心地替她寬衣,沐浴,按摩……待她在他懷中入睡,他才躡手躡腳地躺回榻上睡覺。
這期間自然免不了動手動腳,結果就是他“難受”得不得了……鬧到欲.火焚身,強行憋回去。
“噓。”他吮吸她的唇,“給我親完就不難受了。”
她閉上眼睛,任由那越來越火熱的吻觸滾過耳垂,輾轉在脖頸上侵襲。
眼前忽然發黑,一陣天旋地轉,腿軟得站不住,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襟。
“湘湘。”季元湛趕緊扶住她的肩膀,“怎麼了?”
“沒什麼,”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拚命眨眼,覺得亮了些,“剛才頭暈來著,都、都怪你……”
“好好,都怪我。”他打橫抱起了她,“是我把你的力氣都榨光了。我叫太醫來看看。”
“不用,我覺得現在不暈了,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