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湛抿緊了唇。孕婦的確嗜睡,但她最近睡得太多太久了些......
......
梅州,落霞庵。
月暗雲黑,眾尼酣夢正沉。恰在這夜闌人靜時分,西北角的禪院卻傳來一陣淒厲的尖叫聲。
“不要,不要過來!你的兒子不是我殺的——”
落霞庵不大,一共就兩個禪院,另一處禪院在東南,離得很遠,裏麵的人卻也被吵醒了。
窗欞後亮起橘黃色的光。有人劇烈地咳嗽,咳嗽聲盡,窗子被推開,一個老尼姑趴在窗台上側耳傾聽。
“師父。”老尼姑關上窗戶,她的徒弟體貼地遞來水盅。
老尼喝完,小尼姑問道:“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應該沒事……咳咳。”老尼又咳嗽起來,“哪天不是這樣。”
“阿彌陀佛。”小尼姑念聲佛,“絕塵晚晚折騰,師父連一宿的整覺都睡不好……”
絕塵,就是曾經的慶怡王妃,因謀逆被褫奪封號、又由於甘願削發為尼而逃脫死罪的前太後,自己給自己挑的法號。
“阿彌陀佛。”老尼咳嗽著拉高了被子,“已經習慣了,沒什麼的。”
那慘叫聲漸漸地平息了,老尼也不再咳嗽,但師徒二人的困意已經飛到了九霄雲外。
“罪孽深重啊。”老尼長歎,“所以魔從心生。”
小尼姑打個寒戰,趕快裹緊被子。
當今皇上不是太後的親生兒子。太後將其生母綁架、幽禁,在孩子生下之後又殘忍地殺害,宣布世子為自己所出,借以換取地位的穩固。
現在,這段隱秘已人盡皆知。不必質疑它的真實性了,單從每晚太後——哦不,是絕塵尼姑——的夢魘慘叫聲中就能聽出端倪。這恰好驗證了那血腥傳聞。
據說太後出家之前就有這個夢魘症了。哎,那苦命女子辛苦地懷胎十月,即將為人母,卻被太後搶走嬰兒,一把火燒死在房裏,屍骨化為灰燼,連個墳都沒有,能不怨恨嗎。太後以為逃進尼庵就能免去這苦楚?
“師父,咱們天天念經,那冤魂怎的還不走呢。”小尼姑天真地問,“走了,師父也好睡個安穩覺。”
“傻孩子。咱們念經沒用,得絕塵發自內心地懺悔啊……不過,我看是不可能了。”
白天,還是那副頤指氣使的樣子,皇上派的侍衛宮女,名為看守,實際上她就把人家當下人使喚,大家還都賣這個麵子給她,還不是怕給皇上添麻煩。嘖!
“哪有什麼冤魂,不過是內心深處對於下地獄的恐懼罷了。這才叫命呢,唉。但凡心裏能生出來一絲善念……”
這時,隱隱約約地,似乎傳來女子的悲泣,拉得細長,“母親呀——”
老尼姑不說話了。師徒二人不約而同地翻了個身。
這喊母親的是曾經的溪芸長公主季珮琪,現在自然也有了自己的法號。其原因,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本可高居青雲端,安享榮華富貴,”老尼幽幽歎息,“卻便偏偏自討苦吃。”
“來人哪、來人哪!”女子的聲音陡然拔高,“太後娘娘不好了!你們這幫勢利眼的爪牙,一個個懶惰怠慢、惡聲惡氣的,本宮要你們好看!”
老尼姑騰地掀開被子坐起來,乍然吸入了涼氣,激得再度咳嗽,說話也斷斷續續的,“咳咳……看樣子……真出事了……”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衝向西北禪院,女子開始大哭,又大笑不止,狀若瘋癲。
“季元湛,還是楚尉霆,不管你是誰……這就是你的報複嗎?哈哈哈,好吧,你等著,總有一天你也會遭報應的!”
禪院的門被推開,女子伏在已然氣絕的老婦身上幹嚎。
“母親——”
......
“母親,母親!”
鳳楹宮內,穆凝湘猛然睜眼,啞聲喊道,“囡囡!”
稚嫩的哭聲在腦海深處盤桓回響,那麼清晰,她感覺得到小女孩的委屈與淒楚,心尖都疼了。
“湘湘,怎麼了?”
帳幔一動,男人熟悉的氣息已到了耳邊。季元湛連寢衣都沒有扣好,從他的軟榻迅速鑽入拔步床,將她摟在懷裏。
“沒什麼。”他的氣息令她感到溫暖和安寧,習慣地朝他肩窩靠去,“做了個夢……我又吵醒了你?”
“不是的。”他在她額角吻了吻,“你聲音很輕。不過我睡得更輕,一點動靜就醒了。”
她心裏一陣愧疚。她咳嗽一聲,他哪怕在睡夢中都會有些許感應,更不用說是說夢話了。
不知為什麼,最近經常做這樣的夢。在夢裏,囡囡被白穎柔百般欺淩,而楚奕鈞無動於衷。
這一次,她看見白穎柔掐住囡囡的手臂,塗著單寇的長指甲深陷到孩子柔軟的肌膚裏,小女孩哭著求饒,不停地叫母親,白穎柔卻掐得更深了……
“做的是不好的夢吧,”季元湛的手指劃過她的眼角,那裏濕漉漉的,“怎麼都哭了呢,你夢見什麼了。”
“尉霆,我夢見……”
心頭的沉痛湧了上來,壓得她窒息。她深深地吸氣,打算把真相告訴季元湛。
“算了湘湘。”他打斷了她,“不用說了。夢都是反的,別當真就好,嗯?”他不想她回憶那些往事。最好一下子忘光。
她輕歎,在他懷裏無聲地點頭,感覺到他溫熱的唇貼上她微蹙的眉心。
“別胡思亂想,睡吧。”他柔聲道,“我拍一拍你就睡著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回去睡。”
“你不睡著我怎能睡著。”
“……”
爭執無效。最後,她還是像以往一樣,在他臂彎裏沉睡了。
季元湛輕輕抽回手臂下了床,給妻子蓋好被子,又在床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這才重新躺回去。
次日,梅州傳來消息。絕塵母女雙雙“圓寂”。
太後是燈盡油枯而死。溪芸長公主卻是自盡的。
“什麼?”
穆凝湘很吃驚。季珮琪在落霞庵裏其實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她自己都看過記錄她們母女倆開銷的賬簿,除了行動不自由,其實沒有什麼苦楚。這兩人身份特殊,極其蠻橫,對服侍的宮女和侍衛經常是又打又罵,盡情發泄私憤。
即便地位一落千丈,以季珮琪那自私自利、貪生怕死的秉性,不像是會選擇了解生命的人。哪怕她的母親去世。她為什麼求死,難道是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為了追隨她的母親而去嗎?”她低頭摩挲著小腹,“這實在是……唉。你還要將她們藏入皇陵?”
季元湛攬緊了她,輕聲道,“是的。”
兩人都不再說話,慢慢在小花園裏散步。穆凝湘停在一株梅花前,剛要去嗅那淬了寒香的花瓣,忽然驚喜地笑起來。
“動了。他動了!”
肚裏的孩子,總算有動靜了。這是個懶洋洋的小家夥,她記得懷囡囡的時候,才四個多月就能感到胎動了……
想起昨晚的夢,她的笑容消失了。
季元湛已在她麵前蹲下,將臉貼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好一會兒才抬頭,“什麼都沒有。湘湘,你不會是故意逗我高興吧。”
穆凝湘笑了起來,“誰逗你,是真的。你對他說上幾句話,他應該也熟悉你的聲音。”
“哼,真難伺候。”季元湛衝那圓鼓鼓的小腹道,“喂,動一動給父皇看看。”
毫無反應。穆凝湘揶揄:“一定是生氣了。誰叫你這麼凶,有你這麼叫自己孩子的嗎。”
季元湛一連說了好幾聲,小家夥還是沒有搭理他。他的臉色開始不好看。
穆凝湘笑著搖頭。她讓他接著貼住她的腹部,自己一麵摩挲肚子,一麵在心裏和孩子說話。
寶貝,別淘氣,也別再犯懶了,跟你父親打個招呼啊!
她獨自一人時經常這樣與孩子無聲地交流。她相信這個時候母子是連心的。果然,腹中開始有了起伏,她感到孩子遲疑地動了動,好像很不情願似的。
“哈,他又動了。這次有感覺了吧?”
“還是沒有。”季元湛泄氣地站了起來。
“因為孩子太小了,你感覺不到,得等他長結實點。”她樂不可支地說,“再大些,手腳一伸,肚皮都能鼓起個小包。”
“聽起來好可愛。”他彎腰,雙手罩住她的肚子,語氣由輕變重,“喂,小壞蛋,你要快點長大,別在裏麵待太久,你母親受不了的。敢興風作浪,父皇狠狠地打你屁股。”
“……”
穆凝湘睡下後季元湛便返回了勤政殿。他一路快步走著,神情嚴肅。回到書房,他寫了一封信,以火漆封了,命人快馬加鞭送去枝篾兒國。
這已不知是第多少封信,催問牡丹師父的下落。
......
季珮琪自殺的原因終於調查清楚。她的死訊傳來之後,鳳楹宮也有一位宮女自殺。玉蓮在那宮女居住的院落發掘出一具屍體,已高度腐爛,僅憑殘餘的衣裳判斷出其身份。
“腐屍才是真正的宮女。自殺的是季珮琪的心腹,此人殺了宮女,自己扮作她潛伏在宮裏,直至慢慢調來鳳楹宮。”
季珮琪便是毒害穆凝湘的元凶。她把那致幻的香料碾成粉末,摻雜在凝湘喜歡用的胭脂裏。確切地說,季珮琪隻是工具,真正的指使人,是死去的楚奕鈞!
季元湛猶如一頭困獸,暴躁地負著手在廳裏走來走去,地磚都好像要被踏裂了。幾案旁的交椅裏坐著楚振和衛縈,聽得臉色發白。
“那‘宮女’早在太皇太妃還在的時候就混進來了,一直隱忍,伺機而動。該是楚奕鈞給季珮琪出的主意,令她恨我入骨,因為我害她心愛的元洪哥哥不但做不了皇帝,還淪為死囚,一命嗚呼。”
季珮琪的死好像無形的撤退命令一般,那心腹接到這個命令就也自盡了。
“真想不到後宮還是不幹淨!要重新清理了。”楚振歎道,“但溪芸長公主怎會有那種香?”
季元湛悔恨地說,“三年前,我隱匿在慶怡王府為世子。初到之時周圍都是王妃的人,不好太過防備。”
為確保萬無一失,他給慶怡王爺準備了一些攝魂香。但季珮琪跑去他房裏亂翻,拿走了幾隻香薰球。
那銀球很別致,季珮琪把裏麵的香料倒了出來,放到香囊裏了,又誤打誤撞地送給了慶怡王妃。
所以慶怡王妃後來會做那樣的怪夢。她殘害了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真正的季元湛的生母,也是衛縈的族姐妹。
衛縈開始抽泣,“隻害了害人的老妖婆,這倒好了!可誰知道還沒用完!”
楚振也扼腕,“是啊。溪芸長公主留了一些在身邊,居然被駙馬認出來,並且加以利用。楚奕鈞也算見多識廣了,這是個難對付的家夥!”
季元湛默不作聲。他沒有說出他掌握的。楚奕鈞利用溪芸長公主來害穆凝湘,就是為了令她回到前世,回到穆凝湘還是他妻子的時間去。
“凝湘現在怎樣了?”衛縈關心地問,“她可還懷著身孕哪。”
季元湛站定,雙眼發紅。
“從季珮琪自殺的消息傳來那天起,她每日要睡至少七八個時辰……一日比一日醒來得晚。而今天,我離開之前她還沒有睜眼,已經有十個時辰了。”
所以季珮琪自盡。這個惡毒的女人,想必已聽說了皇後經常做噩夢的事:藥性,終於猛烈地發作了!她死時帶著快意的笑,和楚奕鈞一樣。
季元湛,我要讓你最愛的人,像我的母妃一樣,在揮之不去的夢魘中憔悴地消亡!
這就是季珮琪臨死前那番話的意思。
衛縈哭道,“怎麼會這樣。好容易苦盡甘來,馬上就有可愛的寶貝了,小兩口想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怎麼這麼難!”
“霆兒,你要我們做什麼?”楚振忽然想明白,“你是否有了主意?”
季元湛緩緩跪倒。
“義父、姨母。”他低著頭,“什麼也瞞不過義父。其實,為了應對,自從我知道凝湘中毒以來,一直都在琢磨我不曾深探的幻術,心裏有了一些想法,雖然還不是很成熟……”
他頓了頓,抬頭看著楚振的眼睛,“我不能沒有凝湘,我要去救她。她這樣下去真的活不了了,唯有一屍兩命。”
太醫們束手無策。穆凝湘一直沉睡,時間久了,四肢都會萎縮,就像曾長久臥床的衛縈。
衛縈哭得哽咽,楚振神情凝重:“親自?你怎麼救她?”
季元湛不說話,楚振又問:“還有,你是說,要我接管全部朝政?”
“沒有義父就沒有我,更不會有今日的河清海晏。治理天下,義父也常為我出主意,不是嗎?我已寫了詔書,我不在期間,由您來攝政,輔政官員也已選好,您要像我一樣耐心傾聽,中肯定奪即可……這些,都是您曾經教我的。”
“可你不是已經給牡丹去信了?有他那位鬼醫師父幫忙……”
“這解藥不好配,牡丹說過了。”季元湛長歎一聲,“需要時間,可凝湘有了身孕,耗不起。隻能另辟蹊徑,我已有了眉目。”
楚振忍不住流下眼淚,“你……霆兒,你要去哪裏?多久回來?”
這決絕的語氣令他心驚。他沒有說後麵一句。霆兒,你還能平安歸來嗎?
季元湛平靜地答:“義父從我小時候起就教我,永遠不要想著失敗之後該怎麼辦。有些機會隻有一次,敗不得!”
他怎會聽不出楚振的言下之意。
“那牡丹他,真的……”
季元湛站了起來,“剛才說的隻是萬一,萬一我長久不在,朝政須得有人打理。但願牡丹能帶來驚喜吧。”
......
牡丹的師父終於趕到了。這個幹瘦老頭兒叫做亞瑟,是西洋人,穿著寬大的黑袍子,留了一把蓬鬆鬆的大胡子,雪白卷曲,瀑布一般,蓋住了半個前襟。
穆凝湘的病情在急劇惡化。她無知無覺地側躺著,氣息奄奄,脈細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她已沉睡了七天。
亞瑟發出一聲驚呼,“我的上帝,她肚裏的孩子在動!”
六個月了,胎兒長得很好。季元湛將手放上去低語幾聲,小家夥在裏麵戳出一個小鼓包,不知是手還是腳,熱情地給父親打招呼。
“亞瑟叔叔。”
杜鵑臘梅帶著哭哭啼啼的宮人下去之後,季元湛向老頭兒跪了下來,“萬分感謝您漂洋過海、不遠萬裏前來挽救我的妻子。”
“哎呀呀,你現在是皇帝啦,不要拜我不要拜我。”黑袍老頭兒胡亂地擺手,生硬的大魏官話從抖動的白胡子內傳了出來,“會折壽的!我老人家還想多活十幾年,好些疑難雜症都還無解哪。”
亞瑟給穆凝湘做了一番檢查,最後搖頭道,“失魂症。已經有七八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