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一斜,馮君首個走了出去。文迎兒頭上頂著又重又累贅的釵冠,走出來顫顫巍巍的,馮君也不等她,就大步流星地往裏麵走。
進了宅院便有個五旬內侍引領,走到一個垂花門下,連廊正站著兩個宮中武臣的模樣。也不知怎的,文迎兒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所穿裝束是三等武臣。
走進去大廳裏已經坐了□□名婦人,小的十四五,大的約四十餘,各個濃豔妝容、大冠大色的富貴樣,看樣子和文迎兒差不多。文迎兒思著這就是別的宅子來的夫人、娘子,原先還說是馮君想讓她丟臉才穿成這麼俗豔,現下一看,都是這種打扮。冠小一點的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宅子裏,一眨眼就被埋沒了。
現在廳裏擺著一大張楠木案,這些婦人們圍坐著,桌上桌下放著水桶、五色線,有三四個在編長命縷;水桶裏是粽葉,桌麵上擺著黏膩的糯米,剩下的人在捏水團兒,或者往粽葉裏麵塞。
文迎兒找了半天才看見素淡的馮君已經坐在一個角落,也沒人跟她說話,顯得像個下人。馮君正我行我素地包著水團。
老內侍送完人就要再出去,文迎兒心思一警覺攔住他,“裏麵的都是哪家夫人,還請示下。”
老內侍望一眼外麵沒來新人,就耐著性子跟她從左往右說,“殿帥高太尉家的侄三娘子;殿前兩位徐都指揮使的大徐夫人和小徐夫人;梁駙馬家五娘子、六娘子,殿前劉都虞候家大娘子;這旁邊魏刺史宅大夫人;龐刺史宅大夫人,種經略使宅大娘子、還有馮宅的大娘子。
文迎兒聽見一堆武官名,到最後隻有馮宅沒有說官職,但其他人的官職在武官裏都是極高的,那高、徐、劉都是“殿前”,還有駙馬女兒,還有刺史夫人,那馮家女眷也能列席,說明馮家地位也高?前幾天聽絳綃和霜,他們家老相公是敗亡的,因此馮家已沒落不堪,但自己夫君馮熙還在禁中當職,難不成是自己夫君在禁軍官職高麼。這她之前腦子疼時都沒有問,現在倒是好奇了。
這個時候從後堂走出來一個身段盈盈的女子,一頭金釵寶石晃眼,穿著大紅色的大袖夾襖,裙裾點地飄然而來,出來後咳嗽了兩聲,還叫身旁的下人給她拍手掌引起注意。
文迎兒問老內侍:“這是帝姬麼?”
老內侍訕笑:“這是駙馬後院的小夫人,嘿嘿。”
老內侍是帝姬的人,他與其他內侍、武臣、婢女專為帝姬宅院所配,不服侍駙馬。即便帝姬經常回宮不在,他們兩院也獨立,不接觸荀駙馬後宅。荀駙馬的風流韻事,他們原先曾經十分惱怒,每日讓人報去公主告訴帝姬,但帝姬指示由他而去,這兩年漸漸地,竟然還能與客人打趣討論,反正不檢點的也是這荀駙馬自己,他的事情最好上達天聽,那帝姬興許還有脫離苦海的一日。
說起宮裏,老內侍倒是覺得文迎兒麵熟,有意無意盯著文迎兒看。見文迎兒回頭,他就主動熱絡:“娘子這長相真是好,慈眉善眼,老奴以前在宮中侍奉過,娘子倒是很像一位主位娘娘。”
文迎兒聽到他誇讚自己,低頭表謝,然後從隨身帶的小兜裏拿出一個香包送過去,“給您驅一驅蚊蠅。”這一拿出來就是沁香又涼爽,花葉紫蘇薄荷之類,正好合季節。老內侍更是笑著接過,道:“娘子有心了!”
文迎兒小跑進去到馮君旁邊坐好。
那被內侍喚作小夫人的斑鳩兒,是荀駙馬最寵愛的妾室,本朝以來駙馬允許納妾,尤其狎妓風氣在汴盛行,這荀駙馬也納了幾個教坊小唱回來。那斑鳩兒便是前幾年有點名聲的,儀態說話帶著媚樣兒,卻又鎮得住場子。這時下人往桌上放了三盤點心,她清咳了兩聲嗓子笑道:“辛勞諸位了,這點東西先給諸位解解乏,咱們再做小半個時辰便開宴。”說完了她就往堂上高交椅上一坐,頗有主母風範地看著下麵各家夫人娘子忙碌,自己倒是讓丫鬟給她扇風,還連帶啜幾口茶水。
這些婦人們嘲弄著做手工,私底下那高太尉家的娘子道:“這小賤婢還真敢出來人前哪。” 小徐夫人道:“這倒真是鳩占鵲巢了”。嗓門故意放大,那斑鳩兒立刻黑了臉,但很快又陪起笑,讓下人給每個人盛了荔枝涼水,然後走下去舉著涼水彬彬有禮地請她們喝,還一個個地叫出在場賓客的名字,伴幾句各人喜好,譬如與那高小娘子說胭脂,與小徐夫人說點翠,雖然在場女眷都不愛搭理她,她還是頗耐心地與她們賠笑交談。
斑鳩兒實際上已經是這荀駙馬宅的主母,裏裏外外她一人操持,而那位韻德帝姬反而是個客人,每次帝姬回“巢”,她還得負責迎請接待。帝姬要在宅內宴請女眷,她也是那個主事的,貴為帝姬的才不願意操的閑心。然而過去兩年,她隻能退居幕後看帝姬坐在前麵收買人心,自己卻一丁點兒主母待遇都沒得到。今年,她隻是鼓起勇氣走出來,借主事的機會出麵打個前場。這要求可不高啊。堂上這把交椅,她平時是慣坐的,其他姬妾仆婢都得在下麵,隻是今天她一坐,就遭來這些人的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