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1 / 3)

文迎兒這日帶了粥飯去廟裏伺候文氏。文氏在馮熙出征後, 也又禁不住地擔心起來, 好在每天早晚課念經、白日裏抄經聽講,占滿了時間,飲食睡覺也規律了些, 現今身子骨還是日漸好轉了。

中午她和文迎兒一起吃飯, 正提到馮熙給她來了封信。

估摸著馮熙也給文迎兒寫了的,便隨口說,“看來他這幾日還算不錯的,信上和我說了四個字‘旗開得勝’, 後麵就是問候家裏、君君,還有你,看語氣與他在西夏時很不同, 顯得胸有成竹。那叛軍與西夏人可沒得比,我也能暫緩些精神。江南就是熱了些。你替我擬信回他,就說備點冰鑿、涼水,讓軍裏大夫多抓點藥吃著, 天氣涼還好, 一熱就慣常得暑熱紅疹,若病了影響軍中大計。”

文迎兒隻好“嗯”一聲。

文氏抬眼瞧她, “他也給你寫信了罷。”

文迎兒隨口道:“我看過了,是一樣的意思。”

文氏很聰明,家裏的事她多少會知道,文迎兒與馮熙在行前生了嫌隙,就怕沒有台階下。這是她收的馮熙的第一封信, 估摸那軍差是一起送到馮宅的,文迎兒肯定也收了。

看文迎兒現在客客氣氣,提到馮熙沒什麼思念擔憂,就怕她不想給馮熙回信,文氏隻好出此下策了。

文氏按著她,“你現在就寫了吧,寫了我看看有沒有補充的,就讓小廝跑腿兒去了。”

文迎兒沒辦法,隻好按文氏的意思草擬了信。

回到馮宅,桌麵邊上的盒子裏已經放了數封。從他第一天行軍開始,每日一封,軍裏行走快馬送至,那行走現下裏都已經極其熟識馮宅了。

信她沒拆過。本來打算一封不看的,但她今天聽文氏講了信,等於已經知道了,那拆不拆也顯得沒有那麼重要,便讓絳綃來幫她都拆了。

絳綃滿懷期望地拆開第一封,神色立刻黯下來,拿給她看,滿張信箋上框裏有十幾道紅線,就隻寫了兩個黑色幹墨的草字:“無事”。

第二封再拆開,還是“無事”。

第三封:“無事”。

……

全都是無事。

文迎兒遠遠瞥了一眼絳綃手裏的一堆“無事”,讓她放進盒子裏關好。

絳綃跟著文拂櫻學過字,就算不多,這兩字也認得。文迎兒讓她把盒子拿走,“如果以後都是無事,就不用告訴我了。如果有事,你看完了揀重要的跟我說。”

絳綃歎一聲。

文迎兒許久沒注意過絳綃了,這時候看她杵在那裏,想起來上次文拂櫻過來和絳綃說了什麼悄悄話,這次就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

絳綃看見她的眼神一凝重便腿軟,這都是上幾次留下的後遺症,兩個手指頭碰了碰有些局促,想了想還是實話說:“上次文大姐兒來確實交代了我點事,她希望你不要與外麵接觸過多,如果你去了哪裏,就讓我差人事無巨細地告訴她,而且她還威脅我……”

“我與外麵接觸?”

“她說,還是和外邊瘋傳的崇德帝姬有關。娘子的長相與那帝姬太像,外麵見過您的會有這說辭,傳出來風言風語。外麵雜劇裏也都在唱,崇德帝姬百日祭的時候,就有人私下裏在街麵點火燒紙;上個月鬼節,又有燒紙的、打扮的在街上鬧鬼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上次去荀宅的事她也從馮大姐這裏知道了,說宮裏有人在利用這事搗鬼,與政事有關,牽扯文家,因此怕有人因為這個勾搭你出去……打你主意,害你危險。”

文迎兒笑一聲,“她覺得我和文家會有什麼危險?”

“……這我真不知道。”

“你剛才說她威脅你?”

絳綃咬了咬嘴唇,“她說,如果一旦我沒像她如實稟告,出了什麼事的話,我那賣了我的爹,就會遭病災……”

“你爹?”

絳綃突然又跪下了,有點泫然欲泣:“我爹雖然賣了我,但我過上了好日子,他一輩子就倒個泔水,也犯不著誰。可是文大姐說,與崇德帝姬有關的都是殺頭的大罪,如果娘子你與那些想從崇德帝姬身上澇死人油水的人扯上幹係,那她文家就會有大難,如果文家有難,我和我爹的爛命就保不住……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她說我不需要懂,更命令我不能告訴你,隻要偷偷傳話告訴她你每天見了什麼人,去了哪兒。她派了個文家的小廝,天天晚上守在馮宅等著和我會一次麵。上次娘子和管家去鄉下的事我告訴了她,去開封府的事我告訴了她,但是去香庵和玉清神霄宮那兩次,我沒說……”

“別哭了,”文迎兒心下已經了然,她自己越發知道,文家對她的身份了解,因而才特別害怕窩藏她的事被抖出去。所幸絳綃前頭犯了兩次錯,認了她為主,尤其是香庵試探的那一次她沒說,可見她是忠心的。玉清神霄宮與韻德的會麵,郭管家知道一些,但文家恐怕不會特意去和他打聽。她私下得和郭管家多交代幾句。

文迎兒很清楚,“長得像”和“真的是”,那是天壤之別,“長得像”得人一樂,引人注目,還能因此賺錢領賞,升官發財,但“真的是”,恐怕定會觸怒那高高在上的人……

聽馮熙與韻德的話,她過去並不優渥,反而經曆淒慘。如果這些事情由她的口中訴諸於眾,上頭那些欺辱過她的人,還能不反撲死她麼。她已經不再是傻子了。

她於是交代絳綃:“你繼續每日向文宅報我的動向,什麼能說什麼不能,你問我即可。”

絳綃道:“他們會不會派人跟蹤娘子?”

文迎兒沉吟:“她既然還在問你我的去向,就還沒到那一步,我們順著她意思來便是了。且……她是我大姐,她說的話有道理,我應當聽著的。你幫我約她來一趟,正好大姐的婚事上我還得參詳她意見。”

文家現在還隻是擔憂,因此才會從絳綃身上下手,再差人跟蹤便顯得多餘了。更何況,馮熙知道她的身份,隻要離家一定會暗中設防保護她。

雖然馮熙所設的人從來沒讓文迎兒看見過,但她卻也很清楚,他的視線隻會無處不在。若不然她出了事,他又怎對得起火場將她偷出來的苦心呢。

絳綃答應下來。

到了下午時,霜小又過來請示,文迎兒一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去孔慈那裏。

孔慈不到荀休案例也不歸家,她便跑得更勤了,說是“替二哥和娘子照顧孔家一家老小,他家隻剩下婦孺,初來乍到的,吃的也不省得去哪裏買,還是咱們照顧著些方便。”

每次都能想到新詞,文迎兒瞧她眼睛晶亮閃爍,倒是覺得很喜歡。想爭取什麼就大膽地去,不遮不掩,辦事聰明又勤快。文迎兒對她的吩咐是,隻要馮宅的事辦妥了,想怎麼樣她都可以。

倒是想到馮君,已經不滿意的婚事仍要強硬堅持,往好聽了是為亡父家族,往難聽了便是為她不肯放下的尊嚴。

下午馮忨放課後,她依著約請盛老先生與他那妾室出來,一並租了馬車往小雲寺去。

她戴著帷帽,等到了小雲寺裏也不摘下,那婢女扶著盛臨下車,一見那殿頂仍然金光大熾,便道:“修繕得很快。”

“轉眼已經五個月了。”

“差不多半年,就看不著丁點兒著火的痕跡了。”

文迎兒笑:“就連人也不過隻燒一兩個時辰便能成灰,不著痕跡,何況這寺廟,房梁木材一換,畫師工匠一塗抹,還能留下什麼?”

盛臨睜大眼睛:“我的畫!”

他身邊那著婢女衣裳,實際上是妾室的女子這時一莞爾:“您的畫指定得留著呢!”

盛臨擺擺手:“大火無情,這天家之女也留不住,何況是我那畫。原先他們將我那畫當成吳道子的真跡,無人能識,我也不敢開口,如果當真已經被火燒了,那倒是天意代為懲罰我,我也不敢留遺憾……老天爺不將我這老頭子命帶走,我就得感激他咯!”

順階而上,此時香火正鼎盛,倒也無人注意到他們。走進殿去,一尊金佛高高在上,文迎兒仰起頭,想起自己初次走入時,殿中也是這樣擺著三排燃燒的香燭。

她跪在香燭之下,被三五個僧人壓著,有個人拿著剃刀上來,要為她剃度。她看見刀,怕極了,怕極而生狠,一口咬住那人的食指,將他的食指生生咬斷!

口裏含著半指,血從嘴邊流下,那三五個人都嚇到了,鬆開了她前去請示。到最後他們便不為她再剃度,而是上了鐵鏈子,像這小雲寺裏關著的兩籠老虎一樣關在了一間狹小僧房中。

她大抵對他們來說就是凶猛的野獸。

但他們還好,在那僧房裏放了一口水缸,原是喂她喝水衝臉的,到後來才沒讓她淹死。

文迎兒觀察那大殿,今日裏來得晚了,僧人們正在晚課,此時殿上背跪滿了灰袍僧人,隻有金佛香燭前麵那一排麵向殿門,穿著黃袍和外著袈裟,一個個雙手合十坐在蒲團上引導念經。

文迎兒瞧見那一排黃袍袈裟中,有一個少了一半的食指。她輕輕在帷帽底下笑了笑,隨後突然覺得自己笑得甚是愉悅,這種愉悅感甚至超脫於她與馮熙在書房小木榻上的那一夜……

文迎兒上前捐了不少香火錢,因為捐得多,立即便有僧人給他們引路。

文迎兒於是問那僧人:“聽聞原先小雲寺有兩籠老虎,不知現在還在麼?”

那僧人答:“上次走水後修繕,特意在後山建了虎池,將那兩虎放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