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1 / 3)

徐柳靈原先就是個破落戶的出身, 少時因為貧苦, 以乞討度日。後來被醫家收留做了個學徒,又得到了真傳,以為可以靠醫道從此安生度日了, 自己的師傅卻因為被請去治一個大戶, 直言其沒救,而被人毆打得沒了命。

從此徐柳靈不甘於平庸,也不敢隨便說真話,借著一點醫道做了道士。又因為想攀附權貴, 而學了些五金道行,坑蒙拐騙,進了玉清神霄宮。

他平時在玉清神霄宮裏, 故意表現得一派悠閑、想往魏晉名士的模樣,實際上卻是掩蓋他想要向上攀爬的心思。

但凡願意坑蒙拐騙之人,總要偽裝一個表麵,而內心恰恰相反, 這是極其好猜的, 所以文迎兒看他作法,就琢磨出了他其實隻是鬱鬱不得誌而已。

他被玉清神霄宮派去整治馮家小樓, 情勢一轉立即被棄置,讓他在馮宅受了那麼大侮辱,他必然不會再對時下皇親國戚所把持的道觀再有期待了。那能期待的,隻能是文迎兒給他指點的明路——太子。

太子觀他作法後,便與他一拍即合, 更何況,他給人喝的符水,還真能頂用,這在亦真亦幻的道觀可算得上是萬裏挑一的人才。

既然官家信這個,那就給他想要的。太子趙煦決定從韞王最得意的地方扳回一城。既然他弟弟可以裝神弄鬼,他這個堂堂太子又為何不能呢?

徐柳靈來的時機太妙了。

當然在法會之前,他隻是同官家說,他見到一位神人,而此神人有通天之能,奉天命為陛下而來,可為陛下去陰魔而斷妖異、辨奸貞而崇大道。

官家此時又有高殿帥作陪為太子說話,被唬得一愣一愣,再者一聽有神人專門為他天降,而他近來確實頭疼,玉清神霄宮卻遲遲治不了他的病——反而高殿帥送的那個教坊女子,自從帶到禦前做了他的侍兒,他便在溫存中好了不少,因此高殿帥的話他更信了。眼見高殿帥都誇其神,那麼他便答應召群臣辦法會,一探神人究竟。

再過一日,就到了徐柳靈在禦前的法會。這次法會是極隱秘的,實際上玉清神霄宮還沒有人知道。太子將他在官家麵前誇成 “神人”,還欺騙官家此事天機不可泄露,目地便是不讓韞王、管通一派知道,所以徐柳靈現在表麵上,仍然隻是一個小小的殿守金壇郎罷了。

太子的計劃是讓這“神人”迷惑住官家心智,讓韞王與閹人管通等人亂了陣腳,包括玉清神霄宮那道天大一先生臣素,最好立刻就失寵。

徐柳靈因為文迎兒而得了天大的機會,因此才投桃報李將這麼天大的秘密告訴了她。

他也已經許多年沒有信任過什麼人了。

既然機會如此來之不易,他自然會悉心準備法會的一切,賭上性命,也要搏一個錦繡前程!

——

文迎兒這頭,又收得幾日“無事”信。她也越發緊張起來。

後日就是法會,她就能見到官家,這個她印象中喚作“爹爹”但始終不知長什麼樣的人,或許看到他的那刻,自己記憶就能通透起來。

文迎兒的心已經顫抖,她很清楚後頭等待她的會是怎樣的結局,她不僅要在法會上見到官家,還要將畫遞到他手上去,爭取博得他一聲讚賞。但也很有可能,在她或者是畫被她的爹爹看穿的那一刻,或者這畫被他識破是贗品的那一刻,她的人頭就會應聲落地。

但她就一向是個有冒險精神的人,現在越發興奮。

文迎兒興奮之餘,翻了幾遍裝信的盒子。馮熙的“無事”信將盒子堆了半滿,她一一拿起來數了一遍,將絳綃叫來,“今天沒信嗎?”

絳綃道:“沒有。”

“去問下軍差來過沒。”

絳綃笑了,“娘子怎麼開始關心有沒有信了?”

文迎兒不回答,手上又將信翻了一遍,然後跟她說,“你先出去罷。”等絳綃走了,她用筆蘸墨,在每張信箋的左下角空白處畫了個無臉女孩兒抓著一個磨喝樂,一起翻信的時候,小人兒就動了起來。她畫好了全都放進去。

到了晚上又問了一次,軍差一整天都沒來,絳綃道:“今日恐怕是沒信了,大概軍中戰事吃緊,娘子不要太擔心。”

“那抵報呢?軍中肯定有抵報發去宮裏了。”

在幹活的霜小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讓她去找孔慈問問。問回來說這兩日江南軍沒有和叛軍廝殺,但正在山中搜捕,送不了信也正常。霜小也放下心,回去告了文迎兒,見她點點頭好像沒那麼擔心了,才給她去放水擦洗身上。

文迎兒一直泡在熱水裏,手腳卻一直冰涼。絳綃和霜小等人都不知道她明天要去法會,還以為她隻是等不到信,心急的。

第二天早上文迎兒再問,軍差還是沒來。絳綃說,“如果這個時候不來,他今天就是不會來了。”但晚上還是多餘問了一次。絳綃安慰她:“明天一定就來了。”

下午時,文迎兒將絳綃叫進來,“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如果過了明天我沒有回來,再差人通知孔慈知道。”

孔慈知道那麼馮熙便能知道,如果她沒回來,那不若就是被認出來,隨後聽憑他們處置了。

等翌日四更時,她找了件霜小的衣裳,拿著菜籃掩蓋畫軸,低頭從後門鑽出去,早有徐柳靈備的馬等在不遠,她趁天暗乘馬到了玉清神霄宮,躲在隱蔽處換上道士裝束,等徐柳靈帶著自己幾個小弟子下階時,她便跟了上去。徐柳靈已經同自己的弟子們打過招呼,就讓她摻雜其中,一並如宮去了。

法會於辰時三刻在大內左承天祥符門的門樓上舉行,不過五更時分,徐柳靈已在門樓上搭台準備好了。他站在案幾前,恭恭敬敬朝老天爺鞠躬,點燃三炷香。

隨後回頭向著弟子們環顧一圈。

文迎兒沒有施半點脂粉,臉麵瑩白,站在他一群黃麵皮的弟子堆兒裏,將她的粉雕玉琢襯托出來。她女扮男裝,又是道士衣衫,冠帽顯得比她腦袋大出一圈,用係帶在後麵係緊了才不致被風吹掉,那衣衫也較寬,她的身形仰直高挑,和弟子們站在一起不顯得太過弱小,但隻是瘦瘦的,風吹欲倒,卻昂首端正地站好了。即便是個假道士,也是個器宇軒昂的假道士。

他估摸她腦子裏正在想著什麼計劃實施禦前送畫的事,所以眼睛裏閃著光望著別處,胸前呼吸起伏。

徐柳靈不是沒見過女人,且他日常侍奉的,還是韻德那般的貴女。在韻德這樣女子的臉上,從沒有像文迎兒含帶在怯懦外表下的英氣,眉宇和眼睛暴露了她,還有跳動的嘴角,都外放出她的張狂冒險。

這一點和他很像,隱藏一部分懦弱又顯露一部分野心,他有點兒忍不住地伸出手,想搭在她手腕上將她拉到城牆邊去,然後跟她說,“從這裏看裏麵,就是禁中的殿宇、皇帝嬪妃所居的後宮、這底下穿金戴銀的主仆們全都仰頭注視著咱們;從這裏看外麵,又是城外熙熙攘攘苦度餘生的小民,他們也仰仗著咱們,聽咱們呼風喚雨,他們便跪頭倒地。”

他突然有種自己是帝王,拉著心愛的嬪妃展示他天下的感覺,即便是種假象,隻敢在腦子裏想一想。本朝得名聲的大道,身後也都有妻妾宅院,是以他有花花腸子不僅不算違道,還是他貪圖高位的一種寄托。

但他手伸到一半,就看見城門底下便陸續排布了侍衛、樂部、儀仗,大臣們三三兩兩走過來,這說明皇帝也快要到了。

大臣之中,朝中知名的安相父子、巨閹管通、高殿帥、李昂、還有玉清神霄宮的道天大一先生等都齊聚在城牆下,過得片刻太子、韞王、皇親等盡皆入內,隨後讓出一條道,簇擁官家走進來坐在椅上,仰頭觀賞城牆上的動作。

竟如此聲勢浩大!徐柳靈的一幫道徒們朝下看得目瞪口呆,這時候腿軟發虛,口幹舌燥,徐柳靈更是腳底發軟,挪也沒法挪動了。方才一個人站著時還覺得睥睨眾生,現在突然之間就和馮君把那鋼鞭在他頭上耍一樣,嚇得想跌在地上。

文迎兒朝下看見官家穿著絳羅履袍、折上巾、通犀金玉帶,但因為太遠,就像她筆下畫的無麵小人兒一樣。他現下正坐著,前頭也擺著一個案幾,上麵香爐也插著三炷香,是用於拜謝上蒼的。

文迎兒心跳的極快,但眼睛也睜得極大。這時候底下官員敲鑼示意作法開始,那徐柳靈腦袋嗡地一聲,被那鑼一激,但腳還是動不了。

文迎兒倒是十分沉穩,側旁問道徒:“銅鑼敲響,眼下是該如何了?”

“水,水碗……”那道徒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頭指了指案幾上的碗。文迎兒看見那碗裏水麵上泛著奇怪的光,不知道裏邊加了什麼東西,估摸反正是坑蒙拐騙的。她走過去拿起碗,恭敬低頭碰到徐柳靈麵前,道:“先生,該你大顯神通了。”

徐柳靈還怔忪著,文迎兒抬頭盯住她,大聲道:“身家性命係於先生,成則金玉加身,敗則沿街乞討!”

“乞討”兩個字立即令他一抖擻,年少襤褸,沿街被打,跟耗子一樣四處流竄的生活立即展露眼前,他定了定神接過碗,向著蒼天大喊一聲口訣,然後猛喝一口碗裏的水,噴出去!

那水噴出城樓外,化為五色,隨後變成霧氣,團團狀如五色祥雲。他案幾處拿出一個看似透明的照袋,因為在陽光下略微刺眼,連文迎兒這樣的距離都看不清楚,那袋子一鬆裏頭飛出雲鶴數隻,圍繞著五雲。然後他又拿起劍來,耍耍地在空中甩了幾下,那幾隻鶴都不見了(實是飛入裝了食物的袋裏),轉而向皇帝諸臣頭頂灑下萬千的紙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