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間石屋,已經很舊很舊了。
她要進屋的時候,他從背後拉住她的手。
就像無數無次的夢境。
天蒼蒼野茫茫。
輪回往複,天涯海角,自從朱皇帝駕崩那天起,他派了許多人,找了許多年,原來,她一直在這裏。
一直和她在同一個地方。隻是,他不知道。
她穿一件灰色的袍子,歲月沒有帶走她的容顏,隻是消瘦而蒼白,更顯得清麗,昔日的滄桑不見了,如此平和。
“小寶!”
她笑起來。
多年相逢,隻此一笑。
許多年大漠草原,馳騁縱橫,傳奇一生,已經無從可考。那時,兀木烈已經死了。這個忠心耿耿的隨從偶染風寒,不幸去世。她失去了留在大漠的唯一理由。倦鳥歸巢,終於回到這裏——至少,這裏有埋葬多年的父親母親。
就算生前,她不曾帶給他們榮耀和安慰;但是死後,她希望在此獲得寧靜。
他看著石屋。
她無聲微笑:“守仁,我想起來,當年,我一直欠你20兩銀子……”
一輩子也不曾償還。
他淚如雨下,將她擁抱。
半生離別,最後,隻是末路相逢。
那一夜,秉燭夜談。
卻是無聲。
相對靜坐,已經足矣。
那是夏小寶生平最平和的一段日子。
也是他王大人最平和的一段日子。
那麼漫長的半個月,每天討論的都是他的學說。其實,她是他的信徒。
有時到激動處,他雄辯滔滔,比對他的任何門人都講得多講得深刻;她津津有味,麵色緋紅,像一個小女生一樣仰望他。
時光流轉,王大人依舊那麼帥!一如當年在深宮逃竄時的初見。
隻是會咳嗽。有時咳出血來。
肺病已經擴散,時日無多。他不說,她也從不問。
某一個黃昏,夏小寶打發了唯一的女仆,親手做了一餐飯菜,還有一壺酒。兩個人對酌,一直到夜深人靜。
他微微有了幾分醉意,見她雙手撐著麵龐打著瞌睡。昏暗的燈光下,她雙頰酡紅,滿麵笑容,長長的睫毛垂下去。
“小寶……小寶,你睡著了麼?”
她的身子往後倒去。
依偎著冰冷的石壁。
他的手放在她的鼻端的時候,她已經停止了呼吸,無疾而終。
好朋友不需要太多,一個就夠了,隻要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能在你身邊。
她臨終的時候,他一直在她身邊。
她走了千萬裏,等了許多年,終於得償所願,所以臉上一直帶著笑容。
是他一手為她舉行了喪禮,簡單,樸素,甚至送葬的,也隻得他一個人。
隻是,當最後一鍬土湮沒她繁複濃密的睫毛時,他重重地咳嗽一聲,一口血噴出來,止不住,倒在地上……
兩日之後,王大人病逝。
臨終之前,門人們聚集在他的身邊,問他最後有什麼遺言。
他笑了,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此心光明,亦複何言。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嚎哭而來,歡笑而去。
生命本當若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