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繡夫人跪在刑場之上,卻把一切看得清楚,看到了白飛帆的一臉心有餘力不足的惋惜悲憫,看到了穆眸兒故意沒有帶來韓樂山的良苦用心,看到了霍丹鳳似喜似悲的複雜神色,更看到了薛了之又怨又恨地悲傷表情。
金繡夫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回想前半生快意江湖,後半生賢妻良母,總覺得日子過的匆匆,時間從來都不夠用。卻隻有今天等死之時,麵對一切反倒能平了心胸,處之泰然了。心平了,臉上自然也平靜了,憔悴憂慮一掃而光,最後竟然微笑出來了。
圍觀的眾人看到即將行刑的死囚犯人臉上竟然露出如此燦爛的笑,一個個皆瞠目結舌,有的暗暗稱奇,有的卻在低聲議論這犯婦人一定是受多了刺激失了性了。
卻有一個人知道金繡夫人這一笑的含義,因為此時此刻,他也露著同樣的笑。
這個人自然是一同跪在刑場等著受死的韓諸舟。
韓諸舟回憶自己十年寒窗換的功名的艱辛;人在官場,時時處處提防人心險惡,爾虞我詐的權謀;為父為夫,時時刻刻想全心盡力,卻常常不得其旨,心有餘而力不足;高官厚祿,雖然沒有禍國殃民,拚命搜刮,然而卻擋不住貪戀享樂,日益奢華的生活。這一生,隻覺得自己苦也吃了,累也受了,吃苦受累時卻有說不盡的甜頭;權也有過,利也有過,這權利卻似千斤重擔,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到頭來,好也好,壞也好,都成了曇花一現,不值一提。
聽著身旁的人哭成一團,罵成一團,嘴裏心裏埋怨的都是自己如何連累了無辜,韓諸舟心中自然沒有好滋味。人在高處,看不清誰遠誰近,誰善誰良,誰毒誰歹。隻有此番遭了難,才看清楚平時的知交好友紛紛落井下石,寵妾愛姬現了本來麵目,三親六故,紛紛撇清關係免受連累。這一番折騰下來,剩下的沒有什麼人,卻隻有身邊的這一位夫人。
想到夫人,自然目光也就跟著落到她的臉上。好多年沒有仔仔細細看她的麵容,想不到她早已失了芳華,曾經滿是青春的臉也被歲月蒙上了一層紗,失去了本來的麵目。回想起這幾年來對她的冷落,卻沒有聽到她一星半點的怨聲恨語,甚至連一個疏遠的眼色都沒有使過,而今,竟然笑著同自己一起赴死,一時之間竟然愧疚的無法承受,隻覺得嗓子被滿滿地哽住,沒有一點喘息的力氣了。
韓諸舟平了平心中激蕩,笑著對金繡夫人說道,“夫人,是我連累你了。”
金繡夫人聽到韓諸舟此時說出這一句,登時也有千言萬語卡在胸中,一句也透不出來,隻有微微笑了笑,寬慰韓諸舟道,“相公何出此言?夫妻間就應該同氣連枝,共同進退,說什麼連累不連累?”
韓諸舟說道,“當日遭禍之時,夫人本來有機會跟薛了之一起走,何必要留下來同我一起受死?”
金繡夫人笑了一笑,說道,“為妻當日決定留下,自然也就做好了有今日的打算。倘若是為妻的造了難,相公會不會拋下為妻?能同相公一起生,一齊死,是為妻最大的心願,如今心願得償,相公應該替為妻高興才是。”
韓諸舟聽到金繡夫人這一段有情有義的肺腑之言,隻能微笑答對,本來也想說幾句動情的話,卻突然想起了逃難在外的獨生子韓樂山,不覺地歎了一口氣。
金繡夫人聽到韓諸舟這一聲歎氣,知道韓諸舟必定是有什麼未了事,便開口問道,“相公,是擔心樂山嗎?”
韓諸舟點了一點頭,說道,“不錯。如果你當時逃出生天,就算為夫去死,然而泉下有知,樂山有你照顧,也就安心了。可惜如今,你我二人一同去了,留下樂山一個人,總是放心不下。”
金繡夫人說道,“相公不必憂慮,我把樂山托付給了最可靠最有本事的人,他們會帶著他離開中原,躲過韓家這滅門的慘禍。”
韓諸舟聽到這裏,不隻是自嘲還是冷笑,接著說了一句,“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了算命先生的那支卦和那句批語。”
金繡夫人也若有所思地點了一點頭,“當時,隻盼著她是順嘴胡說,信口開河,然而今天卻盼著她說的每一句都能應驗。”
韓諸舟聽到金繡夫人說出這話,頗有驚奇,問道,“你希望自己遭天譴?”
金繡夫人笑了一笑,回答道,“當日她說樂山一輩子會有貴人相助,福澤綿長。若是真的能應驗,那麼我遭天譴又如何呢?”
韓諸舟看著金繡夫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卻隻能化無聲勝有聲,慷慨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