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讓陌上春半倚在自己肩上,為他捋幹了濕發。他身上的青衫此前濺滿了鮮血,又被湖水和泥漿浸過,已經完全看不出來顏色。
深衣摸著了他的衣帶,抽解開了,輕慢地把他濕漉漉的衣衫褪了下來。
他果真極瘦。
全不似爹爹那樣肌骨勻實。
她幾乎看得見他一根根的肋骨。其上魚網一般覆著許多雜亂疤痕,大多是淺淺顏色,可也有幾道新傷。好在傷得不深,深衣輕舒了口氣。
隻是他雖然瘦,卻肩骨平展優美,腰身勁窄,像一隻優雅的鶴。
深衣用散著熱氣的軟布幫他擦淨了臉,隻見他緊閉著雙目依靠在自己頸側,呼吸細軟如絨,墨色長睫輕盈覆在眼上,就像是在熟睡一般,乖巧得像個不知人間愁苦的孩子。和此前那烈火中的無情修羅判若兩人。
這般模樣,隻有在他心中完全卸下防備的時候才能看見。
深衣輕輕歎了一聲。
他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給她了。
沿著他修長的手臂輕柔地擦下去,但見他的右手果然隻有拇指和食指兩根指頭,殘掌上裹纏著鮫紗。深衣摸著那鮫紗防水,便沒有忍心拆開來看他的殘處——他這般密實纏著,想必也是不願讓別人見到的。手腕上銀蛇一樣纏繞著長索,在形狀雅致的腕骨下烙上了深刻而陳舊的印痕。
令他伏在自己胸前,看到他的背時,深衣大吸了一口涼氣。
一隻巨大的浴火朱雀,赤目蘊怒,金羽綻威,烈烈振翮揚翅,仿佛下一瞬就要掙脫他的身體,直衝九霄。
這一隻比上次在梨園見到的那個淩光二品要大出一倍來。
八幅尾翎玄羽密集,肆意張揚,直直從他背後蝶骨延伸到後頸,縱是高束衣領也難以遮蓋,令他不得不散發遮掩。
每殺一人,便要紋上一枚尾羽。
每升一品,便要增刺一幅尾翎。
他背後這隻朱雀翎羽匝密,可以想見他曾殺過多少人。
都是他的罪孽。
背負一生,無法洗去,如同沉重枷鎖。
那日監兵嘲笑他:背負了鳳還樓的印記,還想做個好人?!
太難。
太難。
他若真是殺了莫陌,莫七伯和爹爹知道後,如何容得下他?必然是要他抵命的。
縱然他已經棄惡向善,可是弑子之仇,莫七伯怎可能不報?
她和他,難道真的隻是一場錯麼?
深衣木木癡癡地拭著他的背,又將烘熱了的幹淨上衣給他穿上,一滴冰涼的淚珠兒墜下來,恰落上了他薄薄如刃的唇,滑進了他的口中。
他烏睫輕顫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深衣不敢對上那明澈如水、直指人心的一雙眼,把頭扭向了別處。再低頭看時,他又倦然地閉上了雙眼。
深衣猶豫了一下,手指終於還是落到了他的腰帶上。正待解開時,隻見他臉色白了一下,左手壓住了她的手腕。
深衣無言地運力與他抗爭,待他睜眼時,緊咬了唇,與他對峙。
良久,他閉目,轉過頭把臉埋到她的衣衫裏,似是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壓著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了。
深衣並不敢多看,扯去濕衣後用暖熱棉布胡亂擦過了,用幹衣蓋在了他腰間。
深衣的手腳很快,卻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他似乎沒有呼吸了,深衣隻看得到他半邊蒼白的臉,精致眼角緊緊閉著,身子涼而僵硬,單薄背脊在衣下輕輕地哆嗦。
劉戲蟾說,他有很多秘密。或許隻有秘密能讓他覺得安全。
除了那個大夫徐先生,他從不曾讓別人看過他的殘肢,便是耗子白音,也沒有見過。
可是今天,他的身份,他的身體,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袒露在她麵前。
於別人或許並不算什麼。
於他,卻需要打開堅密心防,艱難至極。
他曾幾番為她擋去生死,卻畏懼把真實的自己展示給她。
深衣一寸寸細致擦過他枯木般的雙腿和腳趾,又換了滾水,用熱燙的棉布在兩腿關節上反複敷熨——這是船上的老舵手教給她的,可以緩解疼痛。
他慢慢停止了哆嗦。
……
深衣抱著陌上春在火邊坐了許久,方覺得他身上漸漸暖和起來,臉上漸漸恢複了些血色。
四麵望去,卻不見什麼藥箱。
深衣輕輕讓他依靠在石壁上,方站起身來,忽然腿上一緊,被他緊緊抱住。
他抬眸仰望著她,眼中竟有深深的恐懼和絕望。
“不要走……”
他微弱地哀求著,惶然無助得像一隻被遺棄的幼獸。
深衣哪曾見過他這個樣子,知道他誤以為自己要離他而去,輕言安慰道:“我不走,我去湖心苑給你拿些艾絨。地下室裏麵應該沒有被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