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暌離之吻(1 / 3)

朱尾飛奔出城,忽而想起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腳尖在城頭牆垛一旋,又折身飛了回來。

她不停地抹著眼淚,嘴角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跑去買了套淡緋色綢緞小衫、暗折枝花卉紋白羅繡花裙子換上,又把頭發散了,買了匹快馬,直打天姥山莊而去。

然而越走越近,心中卻愈發的忐忑不安,在水邊把自己照了又照,把鬢邊的幾縷蒼發都仔細藏好了,方輕手輕腳地躍進了天姥山莊。故人有詩雲,“近鄉情更怯”,並非虛言。她想,陌上春就是她久違的鄉關,是她倥傯逆旅,終將棲息的城池。

天姥山莊倚天姥山而建。“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所描繪的,便是峻拔入雲的天姥山奇景。

劉戲蟾的外祖父和母親——雲中君和雲沉瀾原本都居於天姥山之巔,直到後來雲沉瀾重傷,上不去山巔亦受不得寒,雲中君方在山底下修建了這座天姥山莊。

劉戲蟾小時候一直居住在此處,入主內庫之後四海為家,這山莊便空置了下來,現在,反倒成了陌上春的休養之地。

朱尾本是和她娘親一樣,有些路癡的,所以一開始進靖國府,便迷失了道路。然而不知為何,在這山重水複移步換景、奇花異草爭奇鬥豔的天姥山莊中,她卻似心有靈犀一般,徑直尋去了一個幽僻處的湖畔小築。

甫一落地,馥鬱的艾草奇香縈入口鼻,似千絲萬縷,霎時間牽動了浮光掠影般的時光。

如被塵埃蛛網湮沒的石門轟然打開,深埋的昔年記憶如洪水滔天洶湧,直衝撞得朱尾晃了兩晃。

當一種回憶刻骨銘心,那麼它往往已經不是某種曆曆在目的細節,而是一種冥冥中若有感應的奇異情緒,一種迭加了紅塵六欲七情的幻界。浮世之所以令人迷戀,便是因了這鴻蒙初胎的九轉情腸。

這種感覺令朱尾以手捂唇,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她被佩劍的侍衛擋在門口,卻遇見了徐靈胎,被帶了進去。

房中依舊是陰暗清冷的,一如她初見他的時候。

他仍然昏迷不醒,那般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寂靜得讓她害怕。

手指顫抖著劃過鐵青的麵頰,蒼白的薄唇,他一動不動。

深衣不敢哭出聲來,淚水悄無聲息,還是被徐靈胎看到,低語道:“五小姐勿要難過,他沒有性命之虞。”

徐靈胎的幾名學徒已經幫陌上春卸下了雙腿上的假肢,一腿齊膝以下、一腿自足脛以下,俱已經空了。

她曾經吻過的枯木般的下肢,曾經被他自傷自憐過的無力腿腳,也都沒了。

殘端上破碎零落著些些生著醜陋硬繭的皮膚,更多的地方磨得潰破不堪,血肉模糊。

徐靈胎拿剪子剪去粘連在一起的皮肉,挑去稀爛的肉糜,料理好了,方塗上藥油,用撲了藥粉的繃帶包紮了起來。旁邊的學徒不斷地換下被鮮血浸透的藥棉,纏上去的繃帶也滲出了梅花般的點點血漬。

他像死人一般被擺弄著,渾然不知痛楚。朱尾看得有如萬箭攢心,指甲深深嵌進了手心皮肉中去。

這七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四年生死徘徊,三年病榻纏綿。

他已經被囚在一刹海過了七年煉獄般的日子,一針一針,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軀縫縫補補,終於又能行走。

可他不過站起來了幾天?

卻為了救她,複又淪入萬劫不複之境。漫漫長夜中煢煢孤影,一忍又是七年。

她欠了他十四年。

她欠了他一雙腿,一條命,一生一世一雙人。

清淚零落如雨。徐靈胎帶著學徒無聲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房中複又岑寂。

朱尾坐在床邊,足足看了他兩個時辰。

無論如何,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

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對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