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2 / 3)

他看著嚴懷朗此刻的表情,想起被自家父親交給嚴懷朗管束之前聽到的種種傳聞。

大家都說,這個嚴大人啊,年少時就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不眨眼——

此刻的嚴大人正冷冷望著他,半點也沒有要眨眼的意思!

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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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發抖的紀向真被嚴懷朗單獨拎進了書房。

“想複職嗎?”嚴懷朗坐得直如青鬆,隔著桌案冷冷看著紀向真。

原本縮著脖子抖抖索索的紀向真有些意外,抬起頭偷覷他片刻,才使勁點了點頭。

“抖什麼抖?坐直了說話。”嚴懷朗眉心一蹙,冷漠的麵上顯出些嚴厲。

紀向真忙不迭地坐正了,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硬著頭皮直視著嚴懷朗的目光。

紀向真自忖雖不是什麼稟賦過人的絕世良才,卻也不是個榆木腦袋。此刻的氣氛已足使他明白,嚴懷朗單獨將他叫到書房來,真正要談的是他的前途命運。

“身上的傷都好全了?”嚴懷朗端起麵前的茶盞,淡聲又問。

紀向真猛點頭,見他垂眸望著手中的茶,並未瞧見自己點頭的動作,便急急出聲道:“都好了,一點事也沒有。”

那樣重的傷勢,這才不過半個月,哪裏就能一點事也沒有?不過那些傷口愈合得挺好,也未重創筋骨,他一個正當時候的少年郎,捱些疼痛罷了,不必宣之於口。

嚴懷朗抬眸瞥了他一眼,“香河城的事,你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我不知道,”提起這事,紀向真頓時迷茫了,“當時我就想著,不該死在那裏,不值當的;可如今別人都在說……我錯了。”

當時的形勢,他是一個人對上十餘人,對方又是早有準備,他很清楚自己沒有任何勝算,硬拚必然死路一條。

怕死嗎?或許也是怕的。可是自走上這條路,他也並非對危險與死亡全無準備,隻是……他想死的值得。

嚴懷朗搖了搖頭,望著他的目光波瀾不驚,“先不管旁人說些什麼,隻說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既走上這條路,就想到或許終有一死……可那時的形勢,”紀向真抬臂捂住雙眼,第一次向旁人坦誠自己當時的想法,“我的同伴還不知對方早有察覺,我搜集到的證據還沒來得及送回來……”

他的嗓音裏有百感交集的哽咽,想起那時心中的千回百轉,其實他並不覺得自己逃走的決定是錯的。

在他心中,那時並不是個該凜然就義的時刻。同伴的安危,沒來得及傳出去的消息,這比保住從容赴死的名聲要緊得多。

嚴懷朗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欣慰,“我以為,你是對的。”

就這樣短短七個字,冷冷淡淡,嗓音也並非和煦安慰,紀向真卻哭了。

這些日子他雖被閑置在家,外頭的風言風語他卻知道不少。其他人的態度不說,就連他的上官謝笙、趙攀,右司的許多同僚,對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為都頗有微詞。

種種的質疑與攻訐,像一層厚重的陰霾籠罩著他稚氣未褪盡的少年心。

今日終於有一個人,且是一個在他心中非常尊敬的人,親口對他說,你是對的。

這就足夠了。

無論旁人如何指責他懦弱怯敵,對他如何輕視鄙夷,他都能勇敢地走下去。

待他終於停止了百感交集的痛哭,拿袖子狠狠擦去麵上的淚,嚴懷朗才又不輕不重道,“複職之後要麵對什麼,你明白嗎?”

紀向真略略思索,才點了頭,甕聲道:“之前在小書院,你問我‘何為俠士’時,我就有些明白了。”

這一年來右司經手的數件大案,“洞天門”、“半江樓”、“碧竹門”,甚至眼下懸而未決的紅雲穀,無論背後攪和了哪些勢力,明麵上都是與江湖門派有關。

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所謂“邪魔歪道”,江湖勢力時常遊走在律法之外,暗中滋生了許多朝廷無法及時管控的模糊地帶。

這對民生無益,對朝廷法度更是無益。

這一年多來右司主要的事務都指著江湖,很顯然陛下是有心要將那些模糊的地帶逐漸抹掉,使從前不太受法度約束的“江湖”進入朝廷定下的秩序中。

而紀向真自己出身“雅山紀氏”,正是陛下想要消弭的對象之一。

他知道,嚴懷朗是在問他,有沒有勇氣麵對複職之後的壓力。

複職之後,他將不可避免地要與同僚們一起,一視同仁地劍指江湖,成為捍衛律法尊嚴的凶猛獬豸。

“屆時你要麵對的重壓,或許不比眼下輕鬆,”嚴懷朗輕聲道,“你的師門,甚至你的宗族,未必會理解你的所作所為。”

紀向真目光堅定地迎向嚴懷朗的打量:“羅霜大人說過,我們生長於斯,這片土地便是我們的家國。”

——你行如何,你心如何,你的家國便會如何。

——你行光明,它便不墮黑暗;你心少年,它便永不蒼老。

“我願我的家國清明、公平;善有庇護,惡有忌憚;法理昭昭,行止有度。”

這樣的想法或許天真,或許摻雜了太多稚嫩不經事的少年意氣。

這般的將來,或許窮盡了他們這輩年輕人的一生,也不能看到。

可他從來不是江湖少俠紀向真。

他是大縉尚書省監察司右司員吏紀向真。

他願從自己開始積這跬步,或許五十年、一百年、兩百年之後,終將抵達那樣美好的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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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懷朗看人從未出錯,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的紀向真讓他無比欣慰。

去年新近的這批員吏,大多都是他一個個精挑細選篩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