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糊弄不過去,月佼紅著臉在他膝上坐正,輕垂眼簾,兩排小扇子似的密密睫毛撲棱棱直打顫。
平複片刻後,嚴懷朗溫聲徐道:“昨日你說,‘不能要’我做心上人,是為什麼?”
“抽絲剝繭”是他自幼修習的基本功,一句一句往下理,不信摸不透這鬆鼠精的心思。
月佼垂著腦袋,伸出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卷著他腰間佩玉的穗,將那長長的穗一圈圈緊繞在自己的指腹上。
嚴懷朗也不催促,隻拿輕垂的目光鎖住懷中人的一舉一動。
靜默好半晌後,月佼才頭也不抬地囁嚅道,“別人都說,你家裏是想要你……去娶羅家姑娘的。”
這便是那個“不能要”的理由了?
“是哪個碎嘴的混蛋……”嚴懷朗險些咬碎一口大白牙。
聽他一字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蹦出來似的,月佼倏地抬起頭,氣呼呼皺眉輕嚷:“你原是打算……瞞著不叫我知道?!”
“不是……”
先前還乖乖窩在自己懷中的小姑娘惱得直蹬腿兒,嚴懷朗忙將她抱緊了。
方才月佼隨手將嚴懷朗腰間佩玉的穗兒纏在了自己的指腹上,此刻一個作勢掙紮著想跑,一個拚命想留人,糾纏之間一個沒留意,那佩玉便被扯下來了。
“呃……”月佼停止了掙紮,尷尬地拎著那枚佩玉,抬頭衝他呆呆傻笑。
“想從我這兒討定情信物就直說,不必鬧這麼大個動靜。”嚴懷朗笑意促狹,大掌包住了她的小手。
月佼低聲哼了一句“我才沒那麼想”,卻將那佩玉緊緊收在掌心,並沒有要還的意思。
之前在龍泉山驚聞此事時,她隻想著這中間很麻煩,自己才不趟這渾水。可昨日黃昏,在她親口對嚴懷朗說出那些話之後,她才知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自這中間抽身。
整夜的輾轉反側之間,她想到他和別的姑娘成婚之後,就會和別人抱抱親親、這樣那樣……
會笑意縱容地耐心給別人剝瓜子……
會特地給別人做新奇好看的小花燈……
會陪別人嬉笑玩鬧……
會使詐去騙別人的荷包……
會在別人癸水來時給人當大暖壺……
他會將另一個姑娘護在懷中,溫柔而堅定地告訴她,“別怕,有我在”,然後與她十指緊扣,走向未知的將來。
會變成,別人的嚴懷朗。
月佼篤定,能與他並肩同行的餘生,定是一路壯麗而繾綣的似錦繁花。
她心中那個怪臉小人兒哭喪著臉對她說——
承認吧,你分明希望那條路上,站在他身旁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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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佼將那枚佩玉緊緊握在掌心,又將雙臂環上他的頸間,小腦袋綿綿密密貼在他頸側,活像個怕被人奪走口糧的小可憐。
見她重又乖乖窩回自己懷中,嚴懷朗才在她耳畔娓娓道,“與羅家的那樁舊事,全是我父親當時腦子一熱,也沒思量周全就當眾說出口了。”
無論羅家還是嚴家,既同意讓自家孩子選擇入了行伍,自是想過戰場的險惡,那時羅霽馬革裹屍,嚴懷光重傷不治,兩家皆是各有各的悲痛,卻並無呼天搶地的場麵。
畢竟,這樣的結局,午夜夢回時,不知在兩家為人父母腦中出現過多少次。
世人隻見世家勳貴朱門繡戶,代代高官厚祿、華服香車,卻時常忽略,但凡一個大姓能屹立不倒,是需這些家族中有先輩篳路藍縷、有來者前赴後繼的。
這種富貴榮華背後的傳續,要多少眼淚和熱血去支撐、要碎掉多少父母的愛子之心,其中甘苦或許隻有門第相近的人家之間,才最能體諒共情。
帝師德高望重,一生泰半心血都花在“教導、斧正同熙帝與定王”這件事上,對自家兒女頗多虧欠。
好在她尚有一兒一女能理解母親想要盛世重開的壯誌,並不計較母親對自己的疏忽,個個自強,雖無驚世之功,卻都堂堂正正。
她本育有子女三人,大女兒羅霜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是其左膀右臂,後專注治學,成為昭文閣大學士之一;二兒子羅霽少年時入了行伍,浴血數載,也憑自己一身血氣拚出個百夫長。
而她的小兒子,在四十年前定王與陛下兵臨京郊時,不知為何竟被裹進聞風逃竄的寧王、平王餘黨殘部,不知所蹤。
如此一來,羅霽身死殉國後,帝師膝下便隻剩羅霜一個孩子了。
當得知羅霽之死的主因,是為了在混戰廝殺中護住嚴懷光,忠勇伯對羅堇南的愧疚之情自是無以言表。
帝師不但失去了那個兒子,母子之間還連最後一麵也沒見上,為人父母者,最痛最痛也莫過於此吧。
因此忠勇伯才當眾放言,將來定還羅家半子,以承這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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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當年說這話時,雖是誠心誠意,卻著實欠了些周全思慮,”嚴懷朗將下巴輕輕擱在月佼肩頭,無奈笑歎,“那日在龍泉山上,羅大人同我談起此事,也是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