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3 / 3)

可他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隻是沉默又溫柔地護住了自己的小心思,並為此付出了如今這般的代價。

哪怕,他根本不知她為何要隱瞞。隻是見她不願說,他便不追問。

他待她,當真是好得沒話說。

嚴懷朗將書桌後的另一張椅子拖過來,與她對膝而坐,將她的雙手握進自己的掌心。

見她一徑垂著脖子,嚴懷朗溫聲道:“無論你想說什麼,我都會認真聽著;若你不想說,我絕不逼你。”

羅家的事,若她不想認,他自會幫她瞞下去,直到瞞不住為止。

“我被禁足這事,主因是朝堂上有些爭議,於我不過是池魚之殃,陛下也是迫於無奈,做做樣子,”嚴懷朗見她終於抬起頭,這才勾起唇角,“我就是怕你多想,以為是自己連累我,這才沒讓人告知你的。”

月佼想了想,小聲問道:“是當日衛翀將軍提到的那樁‘麻煩事’?”

她還記得,去羅家那日遇到衛翀,之後嚴懷朗解釋過,說是古西塵的父親又帶頭參了他一本。

嚴懷朗點點頭,想著這事早晚也會朝野皆知,於是就不瞞她了。

原來,上回自沅城回來後,嚴懷朗便將自己在“半江樓”的販奴船上探得的消息稟給同熙帝。

同熙帝在得知“半江樓”就是當年出逃的寧王殘部,又知曉了“半江樓”老巢小島在海上的大致方位後,便緊急著令慶成郡王重新組建水師,意欲出兵蕩平逃竄四十餘年的寧王殘部。

對此,朝中有人支持,自也有人反對。

反對者中以文官居多。

因這決定是同熙帝做的,他們自不敢將矛頭直接指向龍椅上的人,於是便借題發揮,說嚴懷朗帶回的消息全是空口無憑,竟以此就攛掇陛下出兵,實在用意叵測、其心可誅。

這帽子扣得極大,言官們的折子連綿不絕,鬧了一個多月,同熙帝有些下不來台,隻能權且對嚴懷朗做個樣子,以暫時平複那些文官們針對嚴懷朗的撻伐。

月佼聽他細細說了個中緣由,卻並未當真以為事情與自己無關了:“可是,雲照也說,以往陛下拿你做樣子給人看時,都不過是罰俸了事。”

她非要將話說破,嚴懷朗也隻好認了:“是我自己沒眼色了,在這風口浪尖上還去惹陛下一把。”

本來同熙帝就為著那些人反對出兵、齊齊彈劾嚴懷朗之事而上火,他還火上澆油地跑到她麵前去說了一句,“羅家那人已注定找不著了”——

認真說起來,這停職禁足,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功勞”。

月佼低聲道:“若你又去告訴陛下,你能找到羅家那人,是不是就會罰得輕些了?”

嚴懷朗實在不忍她為難,便安撫道:“無妨的。我這幾年時常東奔西走,也難得有閑在家好生歇著,這還正好偷懶了。”

月佼明白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內心掙紮片刻後,認真直視著他的雙眼,反手將他的大掌握得緊緊的。

“我不確定祖父是不是羅家的人,那日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確實不知祖父姓氏名諱,也不知祖父為何會知道在結香樹上綁黃花的事……”

嚴懷朗點點頭,也認真地回視她,安安靜靜地聽著。

“可是羅昱修讓我重寫那張單子時,我就想起來,祖父教我寫字時,確實是避著‘堇’字與‘南’的諱,有減筆的。”

那日羅昱修自以為不露痕跡的試探,不單嚴懷朗看穿了,竟連月佼都看穿了。

嚴懷朗想到這裏,不禁低低笑出聲,莫名替羅昱修感到心酸。

“那,你當日之所以刻意隱瞞減筆的習慣,是有什麼苦衷嗎?”嚴懷朗正色,溫聲詢道。

他知道,月佼既肯將話說出來,必然也是想要了結此事了。

她若想瞞,他便替她遮掩;她若想了結,他定替她去完成。

無論他的小姑娘想要哪一種結果,他都要讓她順心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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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祖父的意思,”月佼的嗓音中有一些顫抖,“他雖從未說過他的出身家門,卻說過,他不想讓家人知道,他為了活下去,被迫與人……在一起了。”

所以他臨終前特意叮囑,他的墳墓不立碑,也不必效仿中原習俗在家中為他設牌位。

從月佼記事起,她就看得出來,祖父一直活得鬱鬱寡歡,最終也是死於常年累積的心緒鬱結。

“他總說,他想回家,可又怕回家。他覺得,他辱沒了家門的風骨。”

據說,當初他們那群人之所以得到穀主允許,可以留在穀中生活,都是將隨身攜帶的財物獻上作為代價的,算是花錢買了一條活路。

唯獨月佼的祖父身無長物,險些要被當做祭天的供品活祭“紅雲天神”。

那時的“紅雲神女”還是月佼的祖母,因見她祖父長相斯文俊秀,與穀中的糙漢子們全然不同,甚覺新鮮有趣,便問他願不願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事實上,月佼的祖父與祖母,從無“成親”這一說。

她的祖父,隻是為了活命,選擇了同意,成為她祖母的男寵。

從前她不懂,可出穀這一兩年,見過中原風物與習俗,也讀過很多書,學了許多道理之後,她已能明白,當年祖父是以怎樣屈辱的心情接受了那樣的條件。

有淚珠自月佼眼眶中連綿滾落,“或許,這才是他從不對我們提起家門姓氏的根源吧。”

若她的祖父當真就是羅霈,那羅堇南情何以堪。

羅家上下情何以堪。

而她祖父的在天之靈,一直都……

所以她不是不願認、不肯認,而是,不敢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