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得將衣服上的砂子拍掉,對亞刃說:「你剛才已見到我下跪,說不定終結前會再看我第二次下跪。」亞刃沒有追問這話的涵意。根據為時不短的這段相處,他已認識到,法師說話含蓄,自有理由。不過這一回,他仿佛覺得這句話另有不祥之兆。
他們翻越砂丘重返海灘,檢查他們的船隻停泊位置是否不受潮水或暴風雨侵襲,順便取出過夜用的蓋毯與剩餘食物。格得在細狹的船首略停一停,那個位置承載他橫越各陌生海域,曆時何其長久,曆程何其遼闊。他伸手置於船首,但沒有施法或持咒。然後他們反身朝內陸,再度向北邊山峰前進。
走了一整天,晚上就地在一條溪邊夜宿。那條溪河婉蜒流向擠滿蘆葦的瀉湖和沼澤。雖然時令是仲夏,但晚風微寒,由西邊開闊海那汪洋一片的遼闊陲區吹來。天空罩層霧氣,看不見山峰之上有星光閃爍,而這裏的山峰想必也不曾有窗戶透出火光、或有爐火輝耀過。
亞刃在黑暗中醒來,他們的小火堆已熄,正西沉的月亮灑下銀灰光芒照耀大地。溪穀與周圍山峰上,站了好大一群人。他們靜立不動,臉孔朝向格得與亞刃,眼裏未映照月光。
亞刃不敢說話,但伸手去碰格得手臂。法師被搖醒,坐起來問:「什麼事?」他順著亞刃的注視望去,也看見那群靜默人眾。
那群人不論男女,都穿暗色衣服。月光蒙朧,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但亞刃依稀覺得那些站得最靠近,也就是小溪對岸那群人,有些他認識,隻是說不出他們的名字罷了。
格得站起來,毯子落地。他的麵孔、頭發、與上衣,都發出淡銀色光芒,宛如月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幅伸出一隻手臂,高聲說:「噢,你們這些曾經活過的,自由了!我已解除牽係你們的束縛:安瓦薩·馬訥·哈吾·弁挪達瑟!」那些沉默不語的人群又靜立片刻,便慢慢轉身離開,好像一個個走入灰暗就憑空消失了。
格得坐下,深舒一口氣,望著亞刃,一隻手放在男孩肩膀,他的碰觸溫暖穩實。「黎白南,別害怕,」他既和藹又譏嘲地說:「他們隻是亡魂。」亞刃點頭,隻不過牙齒格格哆嗦,並感覺冷得透骨。「他們怎麼會——」他試著說話,但下巴和嘴唇不聽使喚。
格得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受他召喚才出現。這就是他的允諾:永生。隻要他一句話,他們就可以返回;隻要他一下令,他們就必須在這些上行走,但卻連一片葉子也無法幹擾。」「那麼——那麼,他也死了?」格得若有所思地搖頭。「亡魂沒有能力召喚亡魂重返人間。不,他擁有超越活人的力量……但誰要是想追隨他,他就會欺瞞那些追隨者。他保持力量為自己使用;他扮演的角色……但其實操控的不隻亡魂……不過,它們僅是影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怕他們。」亞刃慚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