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馬氏住房外屋。
曹霑伏在案上摹帖。他摹了一頁,放下筆,回憶著過生日的情景,心想:“過生日真好,不寫字、不背詩,還有好吃的、好看的,還可以隨便玩;當皇帝真好,高高在上,想幹啥幹啥,想吃啥有啥。”
曹霑拿起筆,一口氣摹了兩頁。他放下筆,拿著紙站起來,往裏屋走去。
“娘,我寫完了,請您過目。”
馬氏放下手中的針線,接過曹霑遞的紙,仔細看著。
“你今天摹帖有長進,特別是這個‘天’字,摹得比較像。”馬氏指著紙上的字說:“不過,這一撇寫得稍微有點偏。”
曹霑看著字點了點頭。
“娘,我的四歲生日都過了,我爹怎麼還沒回來?”
馬氏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可……可能,他……他的差沒辦完。”
“我爹在哪裏辦差?”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您領我去找我爹,行嗎?”
馬氏悄悄的用衣袖擦了擦眼,“不行,那地方太遠,我們沒法去。”
“娘,您見過皇上沒有?”
“沒有。”
“皇上六次南巡,有四次在織造府駐蹕,您怎麼沒見到呢?”
“那時候,我在京城,還沒有來這裏。”
“娘,什麼是虧空?”
“虧空,就是明天的糧食,今天吃了。”
“我聽說,爺爺為了接駕,虧空了好多好多銀子,是真的嗎?”
“是真的。”馬氏歎了口氣,“皇上南巡,你爺爺和你大舅爺,先後在江寧、蘇州、杭州三地,共接了十二次聖駕;每一次接駕,都得虧空幾十萬兩銀子,兩家共計虧空了幾百萬兩銀子。”
“皇上巡遊,應當撥銀子呀!”
“皇上撥的銀子,僅夠修建行宮和造船,而皇上和文武隨從以及侍衛們的膳食、住宿等費用,基本上是你爺爺和你舅爺爺出。特別是皇上的膳食,哪一頓飯,也得一百多兩銀子,他老人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你說光這吃飯得花掉多少銀子?好在皇上知道虧空的緣由,特許你爺爺和你大舅爺,每年免交三成淩關稅和鹽關稅,用以補虧空。可是,你爺爺跟皇上報的虧空,比實際虧空少得多,即便是免去八成也補不住這個大窟窿。”
“我爺爺報虧空,為什麼要少報?”
“怕皇上怪罪。”
“銀子是為皇上花的,皇上憑什麼怪罪我爺爺?”
“接駕接得不排場,皇上不高興;銀子花多了,皇上又怪罪。你爺爺接駕,每次都辦得很排場,很風光,皇上也很滿意。然而,你爺爺卻為此空了一個天大的窟窿。表麵上,你爺爺是病死的,實際上他老人家是為還虧空愁死的。你爺爺死的時候,還睜著眼,是你奶奶把他的眼睛合上的。”
馬氏掏出巾帕擦著臉上的淚水,下意識的嘟囔道:“你爹要是還活著,咱們該有多好啊!”
曹霑心裏一驚,圓睜著眼睛說:“娘,您剛才說什麼?”
馬氏頓時不知所措:“我……,我沒說什麼。”
“您說了,您對我說,你爹要是還活著,咱們該有多好啊!”
馬氏忍不住失聲痛哭。
曹霑心如火燎:“娘,您怎麼哭了?您說話呀!”
馬氏嗚咽著說:“娘實話跟你說,你爹不是在很遠的地方辦差,你爹他早已死了,你還沒出生,你爹就死了。”
“不,我爹沒死。”曹霑流著淚說:“娘,您別誑我!”
“娘沒有誑你,娘真的沒誑你。”
曹霑痛哭流涕:“不,孩兒要爹,孩兒不能沒有爹!”
馬氏把曹霑拉到懷裏,用巾帕擦著曹霑的臉說:“乖孩子,別哭了,娘的心裏比你還難受,你哭,娘也哭,你要是心疼娘,就別哭了。”
“娘,孩兒心疼娘,”曹霑抽泣著說:“孩兒不哭了。”
過了一會兒,曹霑盯著娘的臉問:“娘,我爹是怎麼死的?”
“你爹繼任織造時,身體壯得像牛一樣。可是,在任不到三年,就病死了。其實,你爹是為還虧空愁死的。”
“我爹是啥模樣?”
“個子高,身材魁,眼睛大,額頭寬。說話、辦事,幹練利落。連皇上都誇獎你爹。”馬氏撫摸著曹霑的頭說:“皇上看到報告你爹病逝的奏折,立刻在奏折上批道:傳旨諭內務府總管,曹顒係朕眼看自幼長成,此子甚可惜。朕所使用包衣子嗣中,尚無一人如他者。曹顒這孩子長得魁梧,拿起筆來能寫作,是個文武全才之人。他在織造上很謹慎,朕對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
馬氏長歎一口氣,眼淚又奪眶而出。
“娘,孩兒不該問這些事,不該讓您傷心,孩兒錯了。”
“兒啊,你沒錯。娘要不是怕你難受,昨天晚上就跟你說了。”馬氏擦著眼淚說:“這幾年,你叔父為還虧空,操的不是心,著的不是急。我聽你嬸娘說,他時常為還虧空事傷心掉淚。所以,你以後在你叔父麵前,千萬不能提‘虧空’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