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堂房。
窗下的石杌上放著兩盆菊花:一盆金菊,一盆銀菊。
石杌旁邊,有一片太陽投射的亮光。
曹頫坐在桌前,閉著眼睛沉思。
過了一會兒,曹頫突然睜開眼睛,伸手拿起筆,在硯台的墨池裏蘸了幾下,接著揮筆疾書。
曹頫又在硯台裏蘸了蘸筆,宣紙上又現出一個個帶有“顏體”韻味的行書字。
曹頫放下筆,默默地看著紙上的字,眼睛裏滾動著淚珠。
曹霑站在門口,行著禮說:“霑兒給叔父請安。”
曹頫用手擦著眼睛:“進來吧。”
“叔父,您好像剛流過淚?”
“眼裏進了個蠓蟲。”
“這是您剛寫的詞?”
曹頫點了點頭。
曹霑邊看邊小聲念道:
一個是閬苑仙葩,
一個是白玉無瑕。
若說沒緣分,
為何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緣分,
為何辛勞成虛化?
一個獄中嗟呀,
一個黃泉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
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有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秋流到冬,
春流到夏。
曹頫:“知道詞中的意思嗎?”
曹霑低頭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心想:“詞中的意思,好像是一個美如仙花的女子,愛上一個俊如美玉的男子,兩人好像沒有成為眷屬,都非常傷心。不過,我不能說出我想的這些話。”
“這首詞主要是寫你爺爺、你舅爺的。”
“是寫我爺爺、我舅爺的?”
“對。”曹頫看著曹霑,動情地接著說:“你爺爺是上至皇上、中至同僚、下至百姓,都說好的人,而且通經史,工詩文,精作劇,雖名家、宿儒,亦歎其雄才之倒峽,邃學之淳淵。在我的心中,真可謂閬苑仙葩。”
曹霑:“那白玉無瑕說的是誰?”
“是你舅爺爺。你舅爺爺,為官清廉,待人慈善。說話做事,曆來循規蹈矩,從不越雷池寸步;你爹繼任江寧織造後,他全力幫襯;我繼任江寧織造時,係無知小孩,所有事務,全靠他老人家料理;前幾年,他設法替我們曹家代還了十萬兩虧空,而自己仍欠著五十萬兩的虧空。在我的心中,你舅爺可謂是白玉無瑕。”
曹霑:“是誰與誰既有緣分又沒有緣分?”
“如果說,你爺爺、你舅爺,沒有緣分,怎麼偏偏遇到了康熙皇帝,並成為康熙皇帝的心腹之臣;若說有緣分,可為什麼,你爺爺、你舅爺對康熙皇帝的忠心,和康熙皇帝對他倆的關照,全都成了虛名?到如今,你舅爺隻能在獄中懊悔、哀歎,你爺爺隻能在黃泉擔憂、牽掛!”曹頫略微停了一下,臉上露出憂傷的神色:
“所以,我覺得,你爺爺嘔心瀝血一生,所爭的顯赫、殊榮,是水中月;你舅爺爺一生殫精竭慮,所掙的褒揚、讚譽,是鏡中花。”
曹霑:“這後麵三句,也是說我爺爺、我舅爺的?”
曹頫:“這後麵三句,是說我自己的。”
曹霑半信半疑:“是說你自己的?”
“對。”曹頫仰了仰臉,長歎了一聲:“自從當今皇上登極以來,我一看到他的朱批,就好像聽見了他那陰沉的語調,看見了他那冷若冰霜的臉色。一想起我這‘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處境,我就忍不住掉淚,思慮這樣的日子有沒有盡頭,我眼中淚珠兒能流到何時?”
曹霑看著叔父的神色,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好啦,詞中的意思,你已知道了。把你寫的詩拿來,讓我看看。”
曹霑頓時醒悟過來,掏出紙遞給曹頫:“請叔父指教。”
曹頫看著詩,輕聲念道:
精華掩掩料應難,
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
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
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
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語句新巧,而且有意趣。”曹頫微笑著說:“你已經摸到‘比瓢畫葫蘆’的訣竅了。”
曹霑:“侄兒這個‘葫蘆’,可是畫了好幾天。”
“時間長一點不要緊,隻要能‘畫’得好就行。”曹頫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做詩,不但不能跟隨古人的腳步走,而且還得敢於翻古人之意,善於翻古人之意。比如,明妃王昭君出塞後,有很多詠她的詩,其中有憐惜王昭君的,有怨恨畫工毛延壽的,隻有王安石、歐陽永叔寫的詩,命意新奇,別開生麵,與眾不同。”
“叔父,”曹霑眼巴巴地看著曹頫說:“您現在把他們的詩說給我聽,行嗎?”
曹頫仰著頭想了一會兒,“王安石寫的詩是:
明妃初出漢宮時,
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回顧影無顏色,
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
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
當時枉殺毛延壽。
一去心知更不歸,
可憐著盡漢宮衣。
寄聲欲問塞南事,
隻有年年鴻雁飛。
家人萬裏傳消息,
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
人生失意無南北。
曹頫依然沉浸於詩意之中,“這首詩,真是非同一般。”
曹霑欽佩地說了句“確實是非同一般”,接著說:“叔父,歐陽永叔的詩,是啥內容?”
曹頫抬手摸了一會兒額頭,輕聲吟道:
漢宮有佳人,
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
遠嫁單於國。
絕色天下無,
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
於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
萬裏安能製夷狄!
漢計誠已拙,
女色難自誇。
明妃去時淚,
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
飄淚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
莫怨春風當自嗟。
曹霑看著曹頫,心裏在品著“莫怨春風當自嗟”的寓意:“爺爺、舅爺爺的巨大虧空,雖然是老皇上南巡所致,但也不能全怨老皇上。如果爺爺、舅爺爺見好就收,激流勇退,也不至於欠這麼多的虧空。唉,我何必聽詩傷感,為爺爺、舅爺爺瞎操心呢?依他們的才華和智慧,他們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也許還是我娘說得對,他們不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而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