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1728)正月十一上午。
雪停了,寒風未息。
江寧織造府內,一片潔白。
仆人們在清理甬道上的雪――有的用鍬鏟,有的用掃帚掃。
曹霑站在雪地上,目光從遠處移到房頂,接著移向樹枝,移到腳下。他搓著手,小聲吟道:
一夜北風緊,
開門雪尚飄。
入泥憐潔白,
匝地惜瓊瑤。
有意榮枯草,
無心飾萎苕。
寒山已失翠,
凍浦不聞潮。
易掛疏枝柳,
難堆破葉蕉。
光奪窗前鏡,
香粘壁上椒。
斜風仍故故,
清夢轉聊聊。
此刻,有人大聲喊道:“衙役來了!來了好多衙役!”
接著傳來凶狠的聲音:“快到各門把守!不得放出一人!”
掃雪的仆人扔下鐵鍬、掃帚,四處逃避。有一個仆人腳下一滑,摔倒在地。
曹霑一邊跑一邊喊:“奶奶,不得了啦!”
“奶奶,來……來了好多衙役!”曹霑喘著氣說。
李氏睜眼時眉毛顫了一下,“知道了。”
曹霑驚恐不安:“他……他們來幹什麼?”
李氏一臉淒容:“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江寧織造府:廳堂院內。
天色暗黃,像久患重病之人的臉色一樣。
兩江總督範時繹、臬台郎素璜等官員,站在廳堂廊房下麵,官袍、頂戴花翎被雪映得閃閃發光。
一百多個男女老少站在雪地上。
曹家老少六人站在最前麵。李氏拄著拐杖在中間,馬氏、曹霑站在兩邊攙扶著她。於氏左手拉著曹霈,右手拉著曹雯。
後麵是大管家鄭忠成、二管家汪來福兩家的人口。
再後麵是男仆、婢女――有的麵麵相覷,有的閉目祈禱;有兩個棉襖上露出灰色棉花的男仆,竊竊私語;有一個男仆穿的鞋子露著腳趾頭,冷得抖著身子,上下牙齒碰得響個不停。
有一個仆人歎了口長氣,流著淚說:“看這陣勢,主子家得滿門抄斬,咱們也得陪著到閻王殿去。”站在他身邊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懷抱的孩子,哭泣著說:“我的苦命的孩子啊!,你來這世上還不到一年,就跟著娘當小鬼啊!”女人懷裏的孩子,“哇,哇”哭叫。
一衙役把手中的鞭子“叭”地一揮,瞪著牛蛋般的眼睛吼道:“哭什麼哭?!是不是想挨鞭子啦?!”
女人趕緊忍住哭泣,一麵掀起衣服,把奶頭塞進孩子嘴裏。
捕頭夏良民跑到郎素璜麵前,“稟報大人,曹家大小男女共一百一十口,全部押到。”他一聽郎素璜說了句“開始”,馬上轉過身,大聲吼道:“都靜下來!”
郎素璜向前邁了一步,眯縫著眼說:“曹李氏接旨!”
李氏剛想抬步,沒想到曹霑快步走了上去,神態自若地跪在地上:“奴才奶奶年老體弱,重病在身,奴才曹霑代替奶奶接旨,敬請皇上恕罪!”
郎素璜不屑一顧地仰著臉說:“爾乃無知小孩,豈能接旨?簡直是荒唐透頂!”
曹霑挺起身子,“昔有孝女曹娥,殉父投江;有孝女花木蘭,替父充軍。當今皇上愛民如子,我為何不能替年老體弱、重病在身的奶奶接旨?”
郎素璜一時不知所措,隻好扭頭看了看範時繹。
李氏的眼淚奪眶而出。
馬氏的心又懸了上來。
突然間刮來一陣大風,掠起李氏的一縷白發,風中夾帶的雪粒粘在李氏的臉上,她抬手抹了抹臉。
“奉天承運,”郎素璜咳了一聲,“原江南織造曹頫,行為不端,虧空甚多,且長期拖欠不還,甚屬可惡!現將其抄家、籍沒,所有家財一律抵賠虧空。所有人等,先行羈押,等候發落。欽此。”
“奴才叩謝皇恩,吾皇萬歲!萬萬歲!”曹霑磕著頭說。
天色,更加暗黃。
風,又大了一些。
曹雯害怕得躲在於氏身後,眼睛驚恐地看著衙官。
鞋露出腳趾頭的仆人,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
離曹霑三步遠的地方,兩個衙役正在發著牢騷――一個說:“本以為可以撈點打牙祭、喝燒酒的銀子,沒想到連個銀毛都沒撈到。”另一個說:“都說曹家是大富戶,照他家現在的物件看,說不定這曹家也是窗戶上掛喇叭——名聲在外。”
曹霑瞟了他倆一眼,咬著牙在心裏說:“這些人咋看咋像書裏說的強盜,一群戴帽穿靴的強盜!”
此時,範時繹扭臉跟郎素璜小聲嘀咕。
郎素璜:“夏良民。”
夏良民弓身應答:“奴才在。”
“先把這一幹人,趕到廳堂裏關起來,等候發落。你帶人把所有房產什物,一並查清,造冊封固。”
夏良民大聲答道:“喳。”
勤政殿.
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殿內格外明亮。
雍正獨自一人站在殿內,地上現著他的身影。
過了一會兒,雍正走到禦座前坐下來。他低頭看著奏折,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雍正微閉著眼睛咬了咬牙,拿起毛筆在奏折上批道:“凡地方水旱災情,均由人事乖舛之所致。湖南地方連歲之中屢遭荒欠,朕以彼地之人事推之,如奸民謝祿正等逞凶肆惡,潛蓄邪謀;又如,前年偶受小災,即有匪類多人乘機劫取米糧,擾害良善。近聞又有搶奪當鋪之事,以此類推,皆係同類。各地方官吏,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務必一麵防災,一麵捕凶,絕不能讓匪、盜乘天災泛濫,違者,後果自負。”
雍正放下毛筆,把諭批看了一遍,站起來旋轉著右手腕說:“小成子,跟朕到沐春齋去。”
沐春齋。
內閣大學士、首輔大臣張廷玉,正在看刑部的奏折和皇上的朱批。他惟恐有所遺漏或疏忽,抬了抬頭,又一次從頭看起。看著,看著,奏折中的文字變成了隋赫德的聲音:
“江寧織造郎中奴才隋赫德跪奏:奴才查得江寧織造衙門左側萬壽庵內,有藏貯鍍金獅子一對,獅身連座共高五尺六寸。奴才細查原由,係塞思黑於康熙五十五年遺護衛常德到江寧鑄就,後因鑄得不好,交與曹頫,寄頓廟中。今奴才查出,不知原鑄何意,並不敢隱匿,謹具折奏聞。或送京呈覽,或當地毀銷,均乞聖裁,以便遵行。奴才不勝惶悚仰切之至。謹奏。”
接著,奏折中皇上的朱批變成了雍正的聲音:“已看。隻因朕在關注出擊葛爾丹策零之戰,無心顧及此事,轉上書房張愛卿擬議奏朕。”
張廷玉仰了仰臉,皺著眉頭在心裏說:“這並不是多麼難辦的事情,而皇上卻讓我擬議上奏。難道皇上是借這個事情,給我出個考題?去年臘月,皇上下旨抄曹頫家產,本想能追回一大筆銀兩,沒想到除房地產外,所封錢財隻有銀數兩,錢若幹,當票一百多張,共值一千多兩銀子。皇上聞報,不僅甚為失望,而且為之惻隱,吩咐給曹李氏在京‘少留房屋,以資養瞻’。由此可見,皇上對曹家還是戀了舊情。可是,今年春上,兵部奏請將傅鼐解除流放,令其在與葛爾丹策零的戰事中戴罪立功,皇上卻把奏折丟在一邊,一個字都沒批。綜合這幾年的情況看,皇上對曹家和與曹家的親戚們,雖然沒有全部置於死地,但是也收拾得夠意思了。” 張廷玉下意識摸了摸額頭,繼續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