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獄。下午。
獄吏們一邊開鎖、拉開柵欄門,一邊喊道:“帶上蒲草團,到操場集合聽訓。遲到者,罰!”
犯人們掂著蒲草團,紛紛走出柵欄。
一個蓬頭垢麵的犯人,剛走出柵欄又返了回去,站在柵欄門邊傻笑。
“瘋子,”獄吏說:“你還不趕緊走,小心遲到受罰。”
瘋子笑嘻嘻地說:“是的,是的,小心遲到受罰。”
獄吏瞪著眼說:“快點!快點!”
瘋子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快點!快點!”
刑部大獄操場。
天空晴朗,烈日高照。
兩張舊桌子,相隔一丈。
左邊的桌子後麵坐著兩個身穿黑布新衣、麵色蒼白、骨瘦如柴的老頭――左邊是曾靜,右邊是張熙。
獄吏長馮安發坐在右邊的桌子後麵,他滿臉紅光,剛打了一個酒嗝,正在用手摳著牙齒。
一百多個犯人黑壓壓坐成一片,有的仰臉看天,有的低頭瞅地;有的閉目養神,有的搖頭晃腦;有的撓頭,有的抓腿……
吳大玉坐在第一排中間,盤腿閉眼,像入定一樣。曹頫坐在他右邊,目光在曾靜、張熙臉上來回移動。
獄吏們手拿水火棍,站在犯人四周。
馮安發幹咳了兩聲,“沒坐好的坐好,閉著眼的把眼睜開!當今皇上,無比英明,無比聖明,無比寬宏,無比賢達。這個,啊,當今皇上,親自書寫的《大義覺迷錄》,人手一冊,吃晚飯時發。這個,啊,”
“這兩個人,” 馮安發伸手點著曾靜、張熙說:“一個名叫曾靜,一個名叫張熙。”
“你們別交頭接耳!”馮安發瞪著眼睛說。“他倆狗膽包天,妖言惑眾,犯上作亂,本當梟首戳屍,碎屍萬段。這個,這個,啊,當今皇上,寬宏大量,放他倆一條生路,讓他倆現身說法,懺悔思過,以正視聽。下麵,先由曾靜懺悔。你們得好好聽,用心記,而後每人上交一份感悟書。不寫的,罰餓一天!”
“小的姓曾名靜,湖南人氏。在此,小的真心讚頌吾皇亙古罕見之大德,衷心感謝吾皇再造吾命之大恩,衷心祝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曾靜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浙江逆賊呂留良,不識天地運行之正數,亂言夏夷有別之謬論,純屬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小的乃一賤人,屁股朝天,有眼無珠,好歹不識,良莠不分,錯把呂留良的鴆汁當美酒,又把呂留良的毒草當香花,從而步入迷途,犯下大罪。然而,小的不但執迷不悟,而且越陷越深,竟然把呂留良的奇談怪論,與我道聽途說的汙陷當今聖主的胡言亂語,編成文章,讓張熙去遊說川陝總督嶽鍾琪謀反,從而犯下了罪該萬死的彌天大罪。”曾靜抬手擦了擦嘴角的白沫,用悔罪的語氣接著說:
“通過一年的麵壁反省、洗心革麵,特別是通過反複拜讀聖上親書的《大義覺迷錄》,我這個昔日的禽獸,終於脫了胎,換了骨,有了人樣,有了人話。譬如,過去我聽信呂留良的妖言,認為滿清是夷人,入主中原不符合正統之道。現在,我才明白,我的話是屁話,是鬼話。聖上的話才是至上之名言,亙古之真理。聖上曰:蓋從來華夷之說,乃在晉宋六朝偏安之時,彼時地醜德齊,莫能相尚,是以北人詆南為島夷,南人指北為索虜。在當日之人,不務修德行仁,而徒事口舌相譏,已為至卑至陋之見。今逆賊等於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之時,而妄判中外,謬生忿戾,豈非逆天悖理,無父無君,蜂蟻不若之異類乎?且以天地之氣數言之,明代自-嘉靖以後,君臣失德,盜賊四起,生民塗炭,疆域靡寧,其時之天地,可不謂之閉塞乎?本朝定鼎以來,掃除群寇,寰宇安,政教興修,文明日盛,萬民樂業,中外恬熙,黃童白叟,一生不見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寧,萬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能洞曉,而尚可謂之昏暗乎?”
曾靜口若懸河,嘴邊流著白沫。
犯人們大多在低垂著頭,既好像在用心聽,又好像在想心事。
曾靜擤了把鼻涕,抹了抹嘴,又講了半個時辰後,突然抬手打了自己兩耳光,痛哭流涕地說:“小的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小的再次感謝吾皇再造吾命之大恩,祝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