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四年(1749)初春一天下午。
脂硯齋(李鼎書房)。
桌子旁邊的炭火盆裏隻有灰白色的炭灰,桌子上的瓷瓶中插著一束臘梅。
李鼎坐在桌子前麵,看著書稿小聲念道:“這裏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責,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他沉思了一會兒,拿起筆潤了潤墨,揮筆寫著剛想的批語。寫著寫著,他鼻子一酸,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過了一會兒,李鼎放下筆,抬手擦了擦眼淚,看著剛寫的批語小聲念道:“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痛血淚盈麵。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
李鼎端起蓋盅呷了一口,接著念道:“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豈獨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段文字,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非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歎歎!”
李鼎直了直身子,輕輕地籲了一口氣,而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插在瓷瓶中的臘梅。
這時,婢女琴兒引著曹頫走到書房門口停住腳步。琴兒叫了句“老爺”,接著說:“曹老爺看您來了!”
“快請你曹老爺進來!”李鼎邊說邊站了起來,前去迎接曹頫.。
琴兒一手掀著暖簾一手做著手勢說:“曹老爺,您請!”
曹頫進到屋裏,微笑著說:“鼎兄好!”
李鼎麵帶笑容:“頫.老弟好!”
二人一前一後走入裏屋,按賓主落了座。
琴兒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她把托盤放在桌子上,用雙手端起一個蓋盅放到曹頫身邊的桌麵上,含笑看著曹頫說:“曹老爺,您請用茶。”
曹頫微微點了點頭。
琴兒掂起紫砂壺,往李鼎的蓋盅裏斟茶。“老爺,您請用茶。”
李鼎對琴兒說:“你下去歇著吧。”
琴兒答了聲“是”,退了出去。
曹頫的目光從桌子上的書稿移至李鼎的臉上:“鼎兄,您又在批霑兒的書稿?”
“沒事翻著看看,一旦有了新的感慨,隨即寫下來,以免忘了。”
“這段話是您剛批的?”曹頫指著書稿問。
“嗯。”李鼎拿起書稿遞給曹頫,“你看,此段話批得如何?”
曹頫接過書稿,仔細看了一會頁麵上的批語,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聲:“借可卿之死,又寫出情之變態,上下大小,男女老少,無非情感而生情。且又藉鳳姐之夢,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貼切之情,所謂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其所感之象,所動之萌,深淺誠偽,隨種必報,所謂幻者此也,情者亦此也。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
曹頫閃著欣悅的目光讚了聲“好”,既像是對李鼎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世間之人,無論貴賤高低,皆生於夢與幻之中而不自省,皆癡迷於名、利、情之淵而難以自拔。然而,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皆是夢幻之大道,又有多少人能夠看得透、舍得丟呢?!如今細思起來,康熙為帝時,我處於美夢之中;雍正為帝時,我處於惡夢之中;乾隆繼位赦我出獄之後的一段時間,我處於甜夢之中;直到近兩年來,我方走出夢幻,清醒多於混鈍。由此可見,若能徹悟‘情即是幻,幻即是情’之理,方可走出夢幻之迷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