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五(1750)年秋末的一天中午。船上。
天空,飄著白雲;河麵上,蕩漾著碧波。
一條帶蓬的貨船,依舊不快不慢地行駛著。
水手們,機械地重複著劃漿的動作。浪花撞擊著船舷,不時發出“嘩嘩”的響聲。
船蓬裏堆著裝有玉米的麻袋,僅有一條約二尺寬的通道。
一片約六尺長、二尺寬的麻包上鋪著一床藍色褥墊,曹霑背靠著麻包堆坐在褥墊上。他微閉著眼睛,又一次回憶著那些曆曆在目的事情。
――脂硯齋裏屋,李鼎坐在桌子左邊,曹霑坐在桌子右邊。
李鼎把信箋放在桌子上,看著曹霑說:“眼下,你對此事有何打算?”
“猶豫不定,難以抉擇。所以,我來找您,想聽聽您的點撥。”
“尹繼善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我僅知道他字元長,號望山,滿洲鑲黃旗人,康熙朝重臣尹泰之子。另外,聽說他官運享通,是乾隆的肱股之臣。別的情況,則一概不知。”
李鼎頓了一下,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尹繼善,生於康熙三十四年,係其父之妾如夫人張氏所生。由於他天生聰慧,廣學博采,思謀敏捷,於雍正元年甲辰恩科進士榜眼及第,不到二十歲便入翰林院。此後,他作為欽差大臣的隨員出使廣東,悍然抗上,手誅廣東布政使官達、按察使方原瑛,平息了即將爆發的民變。因此,一日之內被雍正連晉六級,四年之間便擢升為江南巡撫。官做到封疆大吏,年方三十。由此可見,他的學識、才幹及為官之道的運用,可謂出類拔萃,非同一般。”
“他為人如何?”
“據與他打過交道的人說,他待人比較謙和,喜歡與有才華的人交往,在不與原則相悖的情況下,對有困難的下屬或朋友,也能夠施以援手,幫上一把。但是,他為官多年,城府頗深,應對與處理各類公務,不僅能謀善斷、滴水不漏,而且鐵麵無私、有禮有節,因此,與他共事之人,大多循規蹈矩,小心謹慎。”
“依您所見,尹繼善會如何待我?”
“初期,他會把你視為賓客,高看一眼;一則,你當西賓,是他邀請去的;二則,昔日,你祖父與他父親交情甚好;三則,他會因看中你的才華,而忽略你的一些短處。”李鼎仰了仰身子,接著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你的態度很可能會有所改變,而且是變差不是變好。這其中的緣由,我即便不說,你也能想到。”
曹霑想了想,“我想,若真如您說的這樣,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則,他是官,我是民,而官與民本來就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嘴上說的是休戚相關,最終還是水火不相容;二則,他雖然愛才,但最愛的還是他頭上的頂子,所謂愛才,不過是葉公好龍、圖個虛名而已。”
“還有一條!你是性情中人,他是官場中人。性情中人,看重的是情義,而且往往恃才傲物,不注重小節;而官場中人,看重的是他頭上的頂子,大多喜歡循規蹈矩、唯唯諾諾之人。因此,官場中人與性情中人,短期和睦相處,容易;長期合作且不翻臉,很難。”
“若真是如此,”曹霑猶豫了一下,“我的書稿請他幫忙付梓之事,能否提及?他若欲看書稿,我是否應允?”
“此事,你得與他相處一段日子,看看他為人處事的路數如何,再酌情處理為妥。”李鼎輕輕歎了一聲,“官場好似一個大潲水缸,久泡在裏麵的人,豈能不染上一些餿味、怪味、腐臭味?!”
“但願他是官場上的鳳毛麟角,如蓮藕一般――處於汙泥之中而不染。”曹霑在心默想完之後,看著李鼎說:“若把我的書稿給尹繼善過目,書名定為《紅樓夢》好,還是定為《石頭記》好?”
李鼎捋著胡子沉思了一會兒,“你的書稿一經尹繼善過目,就等於在官場中露了真身、現了原形,書名若是定為《石頭記》,容易讓人聯想‘石能言’之典故,招惹非議;而定為《紅樓夢》,不僅新穎別致,而且能囊括全書之主旨,似明非明、似晦非晦。相比之下,當然是定為《紅樓夢》為佳嘍!另外,你此次前去,最好僅帶書稿的前八十回,後四十回暫且不帶。”
曹霑忍不住問道:“這是為何?”
“因為,閱書者是位非同一般的人――尹繼善。而後四十回中的一些內容,他一看便能嗅出異味,察覺端倪,悟出你所隱的真事,甚至於捕風捉影,以假當真。譬如,獄神廟那一段故事,雖然說的是小紅等人設法救主子出獄的俠義之舉,但在他看來卻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的‘掉包計’,在他看來,影射的就是雍正當年通過隆科多改遺詔、篡大位之事;抄檢大觀園那一段內容,他一看就能想到你影射的是當年你家被雍正所抄之事;甄寶玉送玉那一段,他會不會由‘假做真時真也假’,聯想為乾隆也算是假皇上,弘皙應當是真皇上;甄寶玉送玉給賈寶玉,寓意是讓乾隆把皇位還給弘皙;他若是真的這麼想,那你豈不是自投了羅網,自尋了大禍?總而言之,不帶後四十回,肯定利大於弊。”李鼎頓了一下,看著曹霑說:“我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