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西花廳。
八仙桌上放著一個紫砂壺、兩個青花瓷蓋盅。尹繼善坐在桌子左邊的圈椅上,曹霑坐在桌子右邊的圈椅上。
東麵牆下的落地自鳴鍾“當,當”響了兩聲,繼續發出有節奏的“哢哢”響聲。
“曹先生,”尹繼善用餘光看著曹霑說:“按理說,你治好了我內人的病,我應當登門致謝。然而,我曾立有規矩,從來不進西賓的住房,今兒把你請到這兒向你致謝,你不會介意吧?!”
“豈敢,豈敢。製台大人不能因我而破規矩,我理解,無規矩不成方圓嘛!再說,我為您的夫人治病之區區小事,理所應當,不足掛齒,您若是言謝,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好,我依著你的意思辦,不言謝了。”尹繼善笑嗬嗬地說完話,欣悅地看了曹霑一眼。“曹先生,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曾於雍正十二年由軍功敘保,任六品州同官職,後因守製而未能赴任,對吧?”
“對。”
“依著你的學識與才華,完全可以在仕途有所作為,大展宏圖。”尹繼善看了曹霑一眼,“可是,你在守製期滿後,為何不設法補缺,而執意在家閑居呢?”
曹霑笑了笑,“因為,我不適合做官,而且我壓根就沒想過做官。”
“那你當年跟隨平郡王從軍,吃苦受罪,圖的是啥?”尹繼善頓了一下,用餘光看著曹霑說:“總不至於圖的是好玩吧?何況那畢竟不是好玩的行當!”
“您說的極是。我當年跟隨大表哥從軍,當然不是圖好玩,不過,也確實不是圖當官。”
“噢?那你究竟圖的是啥?”
曹霑動情地說了句“圖的是信與情”,接著簡單扼要地說著他當年跟隨平郡王從軍的緣由。
尹繼善一麵聽著曹霑述說,暗自在心裏歎道:“如今,真正看重誠信與真情的人,可謂鳳毛麟角啊!下屬點頭哈腰,看重的是你手中的權,能給他的頂帶子加珠子;商人投其所好,看重的是你手中的權能使他掙錢;美女百般奉承、不惜獻身,盼望的是‘魚’與‘熊掌’兼得啊!”
曹霑長歎了一口,傷感地說道:“沒想到,我的一片真情,等到的竟是一塊繡著石頭圖案的絲帕!”
“噢,這又是怎麼回事?”
曹霑靈機一動,隱瞞了李箐當宮女的事,利用李筱的事情重編了一個故事:“我從軍期間,她娘托人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她既不能違背母命,又不能說出與我私定終身之事,無可奈何之中,懸梁自盡了。”
尹繼善歎了一聲,“這也是一位重真情的烈女子啊!”
“每當想起此事,我心裏就愧疚的慌,是我害了她,我對不起她呀!”曹霑動情地說。
“這事也不全是你的錯,也許是她命該如此。”尹繼善叫了句“曹先生”,有意換了個話題:“我請你來當西賓,你欣然而至,為的是啥?”
“為的還是‘情’。”
“我與你素不相識,怎麼會與你有情?”
“不是你與我有情,而是我與凝集著我十多年心血的書有情。這部書,就是你要我呈給你看的《紅樓夢》。我之所以能來做你的西賓,就是想看看爺爺昔日的舊友,能否幫我把此書早日付梓。”曹霑頓了一下,看著尹繼善說:“請問製台大人,此書,您是否已經過目?”
尹繼善微笑著說了句“我已經看了約四分之一”,不動聲色地在心裏說:“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讓我幫他之意,若是有的話,無論是從我目前的身份和處境看,還是從其書的內容看,我都隻能婉言推辭。”
“就您已看內容而言,您覺得此書寫得如何?”
“初步感覺,前六回寫得新穎別致,打破了已往稗官野史的寫法,令人耳目一新。此後的內容,寫的大多是生活瑣事,顯得有些平庸,看的時候有點提不起興致。”尹繼善端起蓋盅,掀開盅蓋,抿了一口。“曹先生,你看我這僅會看熱鬧的人,說得對否?”
“製台大人過謙了!您看的是門道,特別是您的後一段話,句句都是中矢之言,確實值得我深思、細品。”曹霑謙恭地說完話,暗自在心裏說:“此書,有表裏兩麵,若是看不見其中所隱的真事,那就隻能看見表麵的生活瑣事嘍!”
“曹先生,有個問題,我不知當不當問?”尹繼善看著曹霑說。
“製台大人,您請說。”
“你的書,是不是參照著你的家史與家事寫的?”
曹霑麵帶微笑:“您說呢?”
“我有時覺得是,有時覺得不是。就目前已看的內容而言,總體上還是覺得不是。我說的對不對?”
“對。即便從我高祖算起,我們家既從來沒人當過國公,也從來沒有過榮、寧二府那樣的豪宅。”曹霑眨了眨眼,笑著說:“誰若是把書中的事當成我的家史或家事,那他對我家實在是太高看啦!”
“這倒也是。不過,據我所知,羅貫中寫《三國》,依照的是《三國誌》;吳承恩寫《西遊記》,依照的是《大唐西域記》;施耐庵寫《水滸》,依照的是《宣和遺事》與民間話本。” 尹繼善仰了仰身子,看著曹霑說:“你的《紅樓夢》,是依照什麼寫的?”
“主要依照的是:有史以來,所有貴族之家由興而衰的故事。”曹霑猶豫了一下,漫不經心地接著說:“當然,也有我家的一些影子。”
“哦,寶玉這個人物,有沒有模子?”
“既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有。說沒有,是因為有史以來,人世間根本就找不出這樣的人;說有,是因為既可以把他看作是大貴族之家的紈絝子弟,也可以看作是西晉的石崇,還可以看作是蜀國的阿鬥、唐明皇李隆基,南唐後主李煜。總之,讀者可以依著自己感悟,自己斷定寶玉這個人物是誰的模子。”
尹繼善“嗯”了一聲,看見鍾石在門外停住步子,忍住了想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