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七年(1752)初春的一天上午。
張家灣:曹家墓地。
新生的嫩草,在微風中抖動著身子。
一叢叢換上了綠衣的灌木、荊棘,好像沉浸在寒冬的痛苦回憶之中。
一棵棵粗壯的鬆樹,像士兵一樣昂首挺胸,默默地注視著山下那一片片綠油油的麥苗。
墓地上空,青煙嫋嫋,紙灰像一群群黑色蝴蝶隨著青煙飛舞。
三座新墳,格外顯眼。
曹霑神情淒楚,麵色陰鬱蒼白,盤腿坐在李筱的墳前,麵前放著一架古箏。
站在曹霑身後的張宜泉,左手拿著帶著白色絲穗的竹簫,肅穆的神色中帶著悲傷。他抬手擦了擦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依次投向那三座新墳――曹於氏(曹頫的妻子)墓前的平台上點的香、燒的紙,已經化為灰燼;合葬著曹霈、李筠墓前的平台上的香火,時明時暗,青煙繚繞上升;李筱墳前的平台上燒的紙,尚有火光閃動。
琴聲,清脆悠揚;簫聲,低沉渾厚。古箏與簫合奏著曹霑流著淚水譜寫的《魂祭》曲,時而如歌,時而如泣;時而如歎,時而如訴,令樹草聞之默然垂頭、鳥兒聽了立枝掉淚。
曹霑動情地撫著琴弦,如癡如醉。撫著,撫著,回到京城以來的所見、所聞,又隨著琴聲的節奏在腦海裏呈現出來。
――“脂硯齋”:裏屋。下午。
桌子旁邊的火盆裏,有一堆凸起的白色炭灰。李鼎放下筆,端起蓋盅呷了一口,看著剛寫的批書劄記小聲念道:“ 盲左、班、馬之書,實事傳神也;雪芹之書,虛事傳神也。然其意中,自有實事,罪花業果,欲言難言,不得已而托諸空中樓閣耳。太史公紀三十世家,雪芹隻紀一世家。太史公之書高文典冊,雪芹之書假語村言,不逮古人遠矣。然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假語村言不啻晨鍾暮鼓,雖稗官者流,寧無裨於名教乎?”
李鼎突然念不下去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仰臉看著頂棚。他回想著曹頫家被火燒後的慘狀,禁不住潸然淚下。
李鼎長歎了一聲,喃喃自語:“曹家自江寧搬到京城‘十七間半房’以來,從沒有得罪過人,為何會有人下此毒手?放火的人,為何還敢大聲喊叫,自稱是官府的衙役?難道……”
曹霑、琴兒剛走到外屋門口,琴兒就高興地說道:“老爺,老爺,霑二爺回來啦!”
“噢!霑兒回來啦!”李鼎趕緊站了起來,急步向外屋走去。
“表叔,”曹霑鞠著躬說了句“霑兒給您問安”,暗自思忖:“才一年零一個月時間,表叔怎麼老了這麼多――眼窩深陷,顴骨凸出,黝黑的臉上泛著薑黃色。難道是他剛生過病?!”
李鼎連著說了兩聲“好”,看著曹霑說:“快把包袱放下!”
曹霑取下背在肩上的包袱,放在椅子上。
“霑兒,路上順利嗎?”
“順利。”
“順利就好。走,到裏屋坐,你喝點茶,歇一會兒。”
曹霑跟隨李鼎邊走邊說:“表叔,您是不是剛生過病?”
李鼎“嗯”了一聲,趕緊改口:“是,是剛生過病。”
“病得重嗎?”
“不重,隻不過是上個月底受了風寒而已,現在已經沒事了。”
進到裏屋,曹霑剛在椅子上落座,琴兒趕緊掂起蒙著棉罩的茶壺,給曹霑麵前的蓋盅裏斟上茶,說了句“霑二爺,請用茶”,接著給李鼎的蓋盅裏斟上茶,而後放下茶壺,退了出去。
曹霑端起蓋盅,掀開盅蓋,連著喝了幾口水。“表叔,我叔父那邊都還好嗎?”
李鼎強忍住心中的悲痛,“還好,都還好。”
“筱兒她們也都好嗎?”
李鼎咬著嘴唇,淚水奪眶而出,眨眼間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紛紛落下。